正文

十五牛棚生活(二)(3)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到了1968年6月18日,我已經(jīng)被打成了“鬼”,并已在黑幫大院中住了一個多月。今年我有資格了,可以被當(dāng)“鬼”來斗了。但是,這也是一個沉重的災(zāi)難,是好久沒有過的了。一大早,本院的牢頭禁子們就忙碌上了。也不知道是根據(jù)什么原則來進行“優(yōu)化組合”。并不是每一個“棚友”都能得到這個一年一度極為難得的機會。在列隊出發(fā)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只有少數(shù)人參加。東語系的“代表”只有二人:我和那一位老教授。押解我們的人,不是本院的監(jiān)改人員,而是東語系派來的一位管電化教育的姓張的老工作人員。由此也許可以推斷,這次斗鬼的出席人員是由各系所單位確定的。這一位姓張的老同事,見了我們,不但不像其他同等地位人員那樣,先“媽的”“混蛋”罵上一通,而且甚至和顏悅色。我簡直有點毛骨悚然,非常不習(xí)慣。我們這一伙“罪犯”,至少是我,早已覺得自己不是人了。一旦被人當(dāng)人來看待,反而覺得“反?!?。這位姓張的老同事使我終生難忘。

但是,那些“斗鬼者”卻完全不是這個樣子。這些人是誰,我不知道。我不敢抬頭,不但路旁的人我看不清,也不敢看。連走什么道路也看不清。只是影影綽綽地被押出黑幫大院,看到眼前的路是走過臨湖軒和俄文樓,沿斜坡走上去的。當(dāng)時現(xiàn)在的大圖書館還根本沒有,只有一條路通向燕南園和哲學(xué)樓。我們大概就是順著這一條林陰馬路,被押解到哲學(xué)樓一帶地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是用什么方式,批斗了一番之后,就押解回“府”。我沒有記得坐很久的噴氣式,也不記得有人針對我作什么批斗發(fā)言。我的印象是,混亂一團。我只聽到人聲鼎沸,間以“打倒”之聲。也許是各個系所單位分頭批斗的。我自己好像夢中的游魂,稀里糊涂地低頭彎腰,向前走去,“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我只感覺到,不但前后有人,而且左右也有人,好像連上下都有人,彌天蓋地,到處都是人。我能夠看到的卻只有鞋和褲子。在“打道回府”的路上,我感覺到周圍的人似乎更多了,人聲也更嘈雜了,磚頭瓦塊打到身上的更多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麻木,拳頭打在身上,也沒有多少感覺?;氐胶趲痛笤阂院螅撓乱r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上畫上了一個大王八,衣襟被捆了起來,綁上了一根帶葉的柳條。根據(jù)我的考證,這大概就算是狗尾巴吧。平常像閻羅王殿一樣的黑幫大院,現(xiàn)在卻顯得異常寧靜、清爽,簡直有點可愛了。

痛定思痛,我回憶了一下今天大批斗的過程。為什么會這樣熱鬧而又隆重呢?小小的批斗,天天都有,到處都有。根據(jù)心理學(xué)的原理,越是看慣的東西,就越不能引起興趣。那些小批斗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渾無事”了。今天的大批斗卻是一年才一次的大典,所以就轟動燕園了。

(十)棚中花絮

這里的所謂“花絮”,同平常報紙上所見到的大異其趣。因為我一時想不出更恰當(dāng)?shù)拿Q,所以姑先借用一下。我的“花絮”指的是同棚難友們的一些比較特殊的遭遇,以及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都是留給我印象比較深的。雖是小事,卻小中見大,頗能從中窺探出牛棚生活的一些特點。又由于大家都能了解的原因,我把人名一律隱去。知情者一看就知道是誰,用不著學(xué)者們再寫作《〈牛棚雜憶〉索隱》這樣的書。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