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牛棚生活(二)(4)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1圖書館學(xué)系一教授

這位教授做過北京圖書館的館長,是國內(nèi)外知名的圖書館學(xué)家和敦煌學(xué)家。我們早就相識,也算是老朋友了。這樣的人在十年浩劫中難以幸免,是意中事。我不清楚加在他頭上的是些什么莫須有的罪名。他被批斗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不知道是怎樣一來,我們竟在牛棚中相會了。反正我們現(xiàn)在早已都變成了啞巴,誰也不同誰說話。幸而我還沒有變成瞎子,我還能用眼睛觀察。

在牛棚里,我輩“罪犯”每天都要寫思想?yún)R報。有一天,在著名的晚間訓(xùn)話時,完全出我意料,這位老教授被叫出隊外,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他臉上響起,接著就是拳打腳踢,一直把他打倒在地,跪在那里。原來是他竟用粗糙的手紙來寫思想?yún)R報,遞到牢頭禁子手中。在當(dāng)時那種陰森森的環(huán)境中,我一點開心的事情都沒有。這樣一件事卻真大大地讓我開心了一通。我不知道,這位教授是出于一時糊涂,手邊沒有別的紙,只有使用手紙呢?還是他吃了豹子心老虎膽,有意嘲弄這一幫趾高氣揚(yáng),天上天下,唯我獨(dú)尊的牢頭禁子?如果是后者的話,他簡直是視這一班手操生殺大權(quán)的丑類如草芥,可以載入在舊社會流行的筆記中去了。我替他捏一把汗,又暗暗地佩服。他是牛棚中的英雄,為我們這一批階下囚出了一口氣。

2法律系一教授

這位教授是一個老革命干部,在抗日戰(zhàn)爭以前就參加了革命。他的生平我不清楚。他初調(diào)到北大來時,曾專門找我,請我翻譯印度古代著名的法典《摩奴法論》。從那時起,我們就算是認(rèn)識了。以后在校內(nèi)外開會,經(jīng)常會面。他為人隨和、善良,具有一個老干部應(yīng)有的優(yōu)秀品質(zhì)。我們很談得來。誰又能料得到,在十年浩劫中,我們竟有了“同棚之誼”。

在黑幫大院里,除非非常必要時,黑幫們之間是從來不互相說話的。在院子里遇到熟人,也是各走各的路,各低各的頭,連眼皮都不抬一抬。我同這位教授之間的情況,也并不例外。

有一天,是一個禮拜天,下午被牢頭禁子批準(zhǔn)回家的“罪犯”,各各按照批準(zhǔn)回棚的時間先后回來了。我正在牢房里坐著,忽然看到這一位老教授,在一個牢頭禁子的押解下,手中舉著一個寫著他自己名字的牌子,走遍所有的一間間的牢房,一進(jìn)門就高聲說:“我叫某某某,今天回來超過了批準(zhǔn)的時間,奉命檢討,請罪!”別的人怎么樣,我不知道。我卻是毛骨悚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3東語系一個女教員

她是東語系教蒙古語的教員。為人耿直,表里如一,不會虛偽?!拔幕蟾锩币黄穑恢朗鞘裁慈烁婷?,說她是國民黨三青團(tuán)的骨干分子。這完全是捕風(fēng)捉影的無稽之談,根本缺乏可靠的材料,也根本沒有旁證。大概是因為她對北大那一位女野心家不夠尊敬,莫須有的“罪名”浸浸乎大有變成“罪行”之勢。當(dāng)我同東語系那一位老教授被勒令勞動的時候,最初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學(xué)校東門外的一個頗為偏僻的地方,撿地上的磚頭石塊,有一個工人看管著我們。有一天,忽然這一位女教員也去了。我有點困惑不解。我問她,是不是系革委會命令她去的?她回答說:不是?!凹热徊皇牵銥槭裁醋约簛砟?”“人家說我有罪,我就有了有罪的感覺。因此自動自愿地來參加勞動改造了?!彼@種邏輯真是匪夷所思?!捌溆薏豢杉耙??!边@是我心中的一閃念。我對于這種類似耶穌教所謂“原罪”的想法,覺得十分奇怪,十分不理解。由此完全可以看出她這個人的為人。但是,在我當(dāng)時的處境中,自己是專政的對象,“只準(zhǔn)規(guī)規(guī)矩矩,不準(zhǔn)亂說亂動?!蔽腋艺f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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