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牛棚生活(一)(3)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跑完步,到院子里的自來水龍頭那里去洗臉漱口。洗漱完,排隊到員二食堂去吃早飯。走在路上,一百多人的浩浩蕩蕩的隊伍,個個垂頭喪氣,如喪考妣。根據(jù)口頭法律,誰也不許抬頭走路,誰也不敢抬頭走路。有違反者,背上立刻就是一拳,或者踹上一腳。到了食堂,只許買窩頭和咸菜,油餅一類的“奢侈品”,是絕對禁止買的。當(dāng)時“勞動罪犯”的生活費是每月十六元五角,家屬十二元五角。即使讓我買,我能買得起嗎?靠這一點錢,我們又怎樣“生”,怎樣“活”呢?餐廳里當(dāng)然有桌有凳;但那是為“人”準(zhǔn)備的,我們無份。我們只能在樓外樹底下,臺階上,或蹲在地上“進膳”。中午和晚上的肉菜更與我們無關(guān),只能吃點鹽水拌黃瓜,清水煮青菜之類。整天劇烈的勞動,而肚子里卻滴油沒有。我們只能同窩頭拼命,可是我們又哪里去弄糧票呢?這是我繼在德國挨餓和所謂“三年困難時期”之后的第三次墮入饑餓地獄。但是,其間也有根本性的區(qū)別:前兩次我只是餓肚子而已,這次卻是在餓肚之外增加了勞動和隨時會有皮肉之苦?;厮记皟纱蔚陌ゐI宛如天堂樂園可望而不可及了。

早飯以后,回到牛棚,等候分配勞動任務(wù)。此時我們都成了牛馬。全校的工人沒有哪個再干活了,他們都變成了監(jiān)工和牢頭禁子。他們有了活,不管是多臟多累,一律到勞改大院來,要求分配“勞改罪犯”。這就好比是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隊長分配牛馬一樣。分配完了以后,工人們就成了甩手大掌柜的,在旁邊頤指氣使。解放后的北大工人階級,此時真是躊躇滿志了。

還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忘記的。在出發(fā)勞動之前,我們必須到樹干上懸掛的黑板下,抄錄今天要背誦的“最高指示”。這指示往往相當(dāng)長。每一個“罪犯”,今天不管是干什么活,到哪里去干活,都必須背得滾瓜爛熟。任何監(jiān)改人員,不管在什么場合,都可能讓你背誦。倘若背錯一個字,輕則一個耳光,重則更嚴(yán)厲的懲罰?,F(xiàn)在,如果我們被叫到辦公室去,先喊一聲:“報告!”然后垂首肅立。監(jiān)改人員提一段語錄的第一句,你必須接下去把整段背完。倘若背錯一個字,則懲罰如上。有一位地球物理老教授,由于年紀(jì)實在太老了,而且腦袋里除了數(shù)學(xué)公式之外,似乎什么東西也擠不進去。連據(jù)說有無限威力的“最高指示”也不例外。我經(jīng)??吹剿淮虻帽乔嗄樐[,雙眼下鼓起兩個腫泡。我頗有兔死狐悲之感。

背語錄有什么用處呢?也許有人認為,我們這些“罪犯”都是花崗巖的腦袋瓜,用平常的辦法來改造,幾乎是不可能的?!案锩摇庇谑蔷徒栌昧艘d教查經(jīng)的辦法,據(jù)說神力無窮。但是,我很慚愧,我實在沒有感覺出來。我有自己的解釋,這解釋仍然是我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折磨論”。我一直到今天還認為,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監(jiān)改人員自己也不相信,“最高指示”會有這樣的威力,他們自己也并背不熟幾條語錄。連向“罪犯”提頭時,也往往出現(xiàn)錯誤。有時候他提了一個頭,我接著背下去,由于神經(jīng)緊張,也曾背錯過一兩個字;但監(jiān)改人員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此時還沒有愚蠢到“自首”的地步,蒙混過了關(guān)。我如真愚蠢到起來“自首”,那么監(jiān)改人員面子不是受到損害了嗎?那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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