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牛棚生活(一)(2)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但是,俗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們這些小智者也有了“一失”,失就失在正名問題上?!秳诟娜藛T守則》貼出來大概只有一兩天就不見了,換成了《勞改罪犯守則》。把“人員”改為“罪犯”,只更換了兩個字,然而卻是點鐵成金。“罪犯”二字何等明確,又何等義正辭嚴!讓我們這些人一看到“罪犯”二字,就能明確自己的法律地位,明確自己已被打倒,等待我們的只是身上被踏上一千只腳,永世不得翻身了。我們這一群從來也不敢造反的秀才們,從此以后,就戴著罪犯的帽子,小心翼翼,日日夜夜,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把我們全身,特別是腦袋里的細胞,都萬分緊張地調動到最高水平,這樣來實行勞改。

我有四句歪詩:

大院建成,

乾坤底定。

言順名正,

天下太平。

(二)我們的住處

關于我們的住處,我在上面已經(jīng)有所涉及?,F(xiàn)在再簡略地談一談。

“罪犯們”被分配到三排平房中去住。

這些平房,建筑十分潦草,大概當時是臨時性的建筑,其規(guī)模比臨時搭起的棚子略勝一籌。學校教室緊張的時候,這里曾用作臨時教室?,F(xiàn)在全國大學都停課鬧革命已經(jīng)快兩年了。北大連富麗堂皇的大教室都投閑置散,何況這簡陋的小屋?所以里面塵土累積,蛛網(wǎng)密集,而且低矮潮濕,霉氣撲鼻。此地有老鼠、壁虎,大概也有蝎子。地上爬著多足之蟲,還有土鱉,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小動物,總之,低矮潮濕之處所有的動物,這里應有盡有。實際上是無法住人的。但是我們此時已經(jīng)被剝奪了“人籍”,我們是“罪犯”,讓我們在任何地方住,都是天恩高厚,我們還敢有什么奢望!

最初幾天,我們就在濕磚地上鋪上席子,晚上睡在上面,席子下面薄薄一層草實在擋不住濕氣。白天蒼蠅成群,夜里蚊子成堆。每個人都被咬得遍體鱗傷,奇癢難忍。后來,運來了木頭,席子可以鋪在木頭上了。夜里每間房子里還發(fā)給幾個蘸著敵敵畏的布條,懸掛在屋內,據(jù)說可以防蚊。對于這一些“人道”措施,我們幾乎要感激涕零了。

這時候,比起太平莊來,勞動“罪犯”的隊伍大大地擴大了,至少擴大了一倍。其中原因我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這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我觀察了一下,陸平等幾個“欽犯”,最初并沒有關在這里,大概旁處還有“勞改小院”之類,這事我就更不清楚了。有一些新面孔,有的過去在某個批斗會上見過面,有一些則從沒有見過面,大概是隨著“階級斗爭”的深入發(fā)展,新“揪”出來的。事實上,從入院一直到大院解散,經(jīng)常不斷地有新“罪犯”參加進來。我們這個大家庭在不斷擴大。

(三)日常生活

牛棚里有了《勞改罪犯守則》,就等于有了憲法。以后雖然也時常有所補充,但大都是口頭的,沒有形諸文字。這里沒有“勞改罪犯”大會,用不著什么人通過。好在監(jiān)改人員——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官方的稱呼?——出口成法,說什么都是真理。

在“憲法”和口頭補充法律條文的約束下,我們的牛棚生活井然有序,早晨六點起床,早了晚了都不允許。一聲鈴響,穿衣出屋,第一件事情就是繞著院子跑步。監(jiān)改人員站在院子正中,發(fā)號施令。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很少手執(zhí)長矛,大概是覺得此地安全了。跑步算不算體育鍛煉呢?按常理論,是的。但是實際上我們這一群“勞改罪犯”,每天除了干體力活以外,誰也不允許看一點書,我們的體育鍛煉已經(jīng)夠充分的了,何必再多此一舉?再說我們“這一群王八蛋”已經(jīng)被警告過,我們是鐵案如山,誰也別想翻案。我們已經(jīng)罪該萬死,死有余辜,身體鍛煉不鍛煉完全是無所謂的。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我發(fā)現(xiàn)的“折磨論”。早晨跑步也是折磨“罪犯”的一種辦法。讓我們在整天體力勞動之前,先把體力消耗凈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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