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牛棚生活(一)(4)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從此,我們就邊干活,邊背語錄。身體和精神都緊張到要爆炸的程度。

至于我參加的勞動工種,那還是非常多的。勞動時間最長的有幾個地方。根據(jù)我現(xiàn)在的回憶,首先是北材料廠。這里面的工人都屬于新北大公社一派,都是擁護“老佛爺”的。在“勞改罪犯”中,也還是有派別區(qū)分的。同是“罪犯”,而待遇有時候會有不同。我在這里,有兩重身份,一是“勞改罪犯”,二是原井岡山成員,因此頗受到一些“特殊待遇”,被訓(xùn)斥的機會多了一點。我們在這里干的活,先是搬運耐火磚,從廠內(nèi)一個地方搬到小池旁邊,碼了起來。一定要碼整整齊齊,否則會塌落下來。耐火磚非常重,砸到人身上,會把人砸死的。我們“罪犯們”都知道這一點,干起活來都萬分小心謹(jǐn)慎。耐火磚搬完,又被分配來拔掉舊柱子和舊木板上的釘子。干這活,允許坐在木墩子上,而且活也不累,我們簡直是享受天福了。廠內(nèi)的活干完了后,又來到廠外堆建房用的沙堆旁邊,去搬運沙子,從一堆運到另一堆上。在北材料廠我大概干了幾個星期。我在這里還要補充說明幾句,在這里干活的只是“罪犯”的一小部分。其余的人都各有安排,情況我不清楚,我只好略而不談了。

我從北材料廠又被調(diào)到學(xué)生宿舍區(qū)去運煤?,F(xiàn)在是夏天,大汽車把煤從什么地方運到學(xué)校,卸在地上,就算完成任務(wù)。我們的任務(wù)是把散堆在地上的煤,用筐抬著,堆成煤山,以減少占地的面積。這個活并不輕松,一是累,二是臟。兩個老人抬一筐重達百斤以上的煤塊或煤末,有時還要爬上煤山,是非常困難的。大風(fēng)一起,我們滿臉滿身全是煤灰。在平常時候這種地方我們連走近都不會的。然而此時情況變了。我們已能安之若素。什么衛(wèi)生不衛(wèi)生,更不在話下了。同我長時間抬一個筐的是解放前在燕京大學(xué)冒著生命的危險參加地下工作的穆斯林老同志,趁著監(jiān)督勞動的工人不在眼前的時候,低聲對我說:“我們的命運看來已經(jīng)定了。我們將來的出路,不外是到什么邊遠地區(qū)勞改終生了。”這種想法是有些代表性的。我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想呢?

以后,我的工種有過多次變化。我曾隨大隊人馬到今天勺園大樓的原址稻田的地方去搬過石頭,挖過稻田。有一次同西語系的一位老教授被分配跟著一個工人,到學(xué)生宿舍三十五樓東墻外面去修理地下水管。這次工人師傅親自下了手,我們兩個老頭只能算是“助教”,幫助他抬抬洋灰包,遞遞鐵鍬。這位工人雖然也繃著臉,一言不發(fā),但是對我們一句訓(xùn)斥的話都沒有說過。我心里實在是銘感五內(nèi)。十年浩劫以后,我在校園里還常見到他騎車而過,我總是用感激的眼光注視著他的背景漸漸消逝。

此外,我還被分配到一些地方去干活,比如修房子,拔草之類,這里不一一敘述了。

既然叫做“勞改”,勞動當(dāng)然就是我們主要的生活內(nèi)容。不管是在勞動中,還是在其他活動中,總難避開同監(jiān)改人員打交道。見了他們,同在任何地方一樣,我們從不許抬頭,這已經(jīng)是金科玉律。往往我們不知道,站在面前談話的是什么人。但是對方則一張口就用上一句“國罵”,這同美國人見面時說“hello!”一樣,不過我們只許對面的人說而已。監(jiān)改人員用的詞很豐富,除了說“媽的”以外,還說“你這混蛋!”“你這王八蛋!”等等,詞彩豐富多了。如果哪個監(jiān)改人員不用“國罵”開端,我反而覺得非常反常,非常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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