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在“自絕于人民”的邊緣上(1)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現(xiàn)在我真正緊張了。我原以為自己既無辮子也無尾巴??扇思摇案锩摇币蛔ゾ褪且淮蟀?,而且看上去都是十分可怕的,有的簡直是鮮血淋淋的“鐵證”。盡管我對自己沒有失去信心,但是對這些“革命家”我卻是完全沒有辦法了。在派性加形而上學的控制之下,我能有什么辦法說服他們呢?

這是決不可能的。

我于是連夜失眠。白天神經(jīng)緊張到最高限度,恭候提審。晚上躺在枕頭上,輾轉反側,睜大眼睛,等候天明。我茶不思,飯不想,眼前一片漆黑,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黑暗才會過去。能不能過去?我也完全失掉了信心。我白天好像都在做夢。夜里,在亂夢迷離中,我一會兒看到那一把菜刀,覺得有什么人正用那一把刀砍我,而不是我砍別人。我不禁出一身冷汗,驀然醒來。我一會兒又看到那一只裝滿了燒掉一半的信件的籃子。那籃子忽然著起火來,火光熊熊,正在燃向我的身邊。我又出了一身冷汗,驀地醒來。我一會兒又看見了蔣介石和宋美齡的照片,蔣介石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了滿嘴的朱齒獠牙,正想咬我。宋美齡則變成了一個美女蛇。我又出了一身更大的冷汗,霍地從夢中跳了出來。

這難道是一個人過的日子嗎?

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一些東西。

最可怕的是環(huán)顧眼前,瞻望未來。

環(huán)顧眼前,我已經(jīng)墜入陷阱,地上布滿了蒺藜和鐵刺,讓我寸步難挪。我反對那一位“老佛爺”,這一下子可真捅了馬蜂窩。站在我對立面的不都是壞人,我相信絕大部分是好人。可是一旦中了派毒,則不可以理喻。他們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自惟二十多年以來,擔任東語系的系主任,所有的教員,不管老中青,都是直接或間接由我聘請的。我雖有不少缺點,但從不敢作威作福,總以誠待人。如今一旦分派,就視若仇人,怒目相向,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原來我認為是自己的一派,態(tài)度與敵對的一派毫無二致。我被公社“打倒”了,井岡山的人也爭先恐后,落井下石。他們也派自己的紅衛(wèi)兵到我家來,押解我到屬于井岡山的什么地方去審訊。他們是一丘之貉,難兄難弟。到了此時,我恍如大夢初覺,徹底悟透了人生。然而晚矣。

最讓我難以理解也難以忍受的是我的兩個“及門弟子”。其中之一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又是“烈屬”的人,簡直紅得不能再紅了。學習得并不怎樣。我為了貫徹所謂“階級路線”,硬是把他留下當了我的助教。還有一個同他像是“棗木球一對”的資質低劣,一直到畢業(yè)也沒有進入梵文之門。他也是出身非常好的。為了“不讓一個階級弟兄掉隊”,我在課堂上給他吃偏飯,多向他提問?!翱蓱z天下老師心”,到了此時,我成了“階級報復”者。就是這兩個在山(井岡山)上的人,把我揪去審訊,口出惡言,還在其次。他們竟動手動腳,擰我的耳朵。我真是哭笑不得,自己釀的苦酒只能自己喝,奈之何哉!這一位姓馬的“烈屬”屢次揚言:“不做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金童玉女!”然而狐貍尾巴是不能夠永遠掩蓋的。到了今天,這一位最理想的革命接班人,已經(jīng)背叛了祖國,跑到歐洲的一個小國,當“白華”去了?!疤炀W(wǎng)恢恢,疏而不漏”,自己吐出的吐沫最后還是落在自己臉上!我腦袋里還有不少封建思想,雖然我不相信“一日師徒,終身父子”這樣的說法,但是對自己有恩無怨的老師,至少還應該有那么一點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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