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氣的轉(zhuǎn)涼,風聲越來越緊。我頭上的風暴已經(jīng)凝聚了起來:那一位女頭領要對我下手了。
此時,我是否還有僥幸心理呢?
還是有的。我自恃頭上沒有辮子,屁股上沒有尾巴,不怕你抓。
然而我錯了。
1967年11月30日深夜,我服了安眠藥正在沉睡,忽然聽到門外有汽車聲,接著是一陣異常激烈的打門聲。連忙披衣起來,門開處闖進來大漢六七條,都是東語系的學生,都是女頭領的鐵桿信徒,人人手持大木棒,威風凜凜,面如寒霜。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早有思想準備,因此我并不吃驚。俗話說:“英雄不吃眼前虧。”我決非英雄,眼前虧卻是不愿意吃的。我毫無抵抗之意,他們的大棒可惜無用武之地了。這叫做“革命行動”,我天天聽到叫嚷“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我知道這話是有來頭的。我只感到,這實在是一樁非常離奇古怪的事情。什么“革命”,什么“造反”,誰一聽都明白;但是卻沒有人真正懂得是什么意思。什么樣的壞事,什么樣的罪惡行為,都能在“革命”、“造反”等堂而皇之的偉大的名詞掩護下,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去干。我自己也是一個非常離奇古怪的人物,我要拼命維護什么人的“革命路線”,現(xiàn)在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來了。然而我卻絲毫也不清醒,仍然要維護這一條革命路線。
我沒有來得及穿衣服,就被趕到廚房里去。我那年近古稀的嬸母和我的老伴,也被趕到那里,一家三人做了楚囚。此時正是深夜風寒,廚房里吹著刺骨的過堂風,“全家都在風聲里”,人人渾身打戰(zhàn)。兩位老婦人心里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們被禁止說話,大棒的影子就在我們眼前晃。我此時腦筋還是清楚的。我并沒有想到什么人道主義。因為人道主義早已批倒批臭,誰提人道主義,誰就是“修正主義分子”。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明白,難道人就不許有一點人性,講一點人道嗎?中國八千年的哲學史上有性善、性惡之爭,迄今仍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原來是相信性善說的,我相信,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的。從被抄家的一刻起,我改變了信仰,改宗性惡說?!叭诵员緪?,其善者偽也?!睆某业男袆觼砜矗隳苷f這些人的性還是善的嗎?你能說他們所具有的不是獸性嗎?今天社會風氣,稍有良知者都不能不為之擔憂。始作俑者究竟是誰呢?這種不良的社會風習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這話扯得太遠了。有些想法決不是被抄家時有的,而是后來陸續(xù)出現(xiàn)的。我當時既不敢頑強抵抗,也不卑躬屈膝請求高抬貴手。同禽獸打交道是不能講人話談人情的。我只是蜷縮在廚房里冰冷的洋灰地上,冷眼旁觀,傾耳細聽。我很奇怪,殺雞焉用牛刀?對付三個手無寸鐵的老人,何必這樣驚師動眾!只派一個小伙子來,就綽綽有余了。然而只是站廚房門口的就是兩個彪大漢,其中一個是姓谷的朝鮮語科的學生。過去師生,今朝敵我。我知道,我們的性命就掌握在他們手中。當時打死人是可以不受法律制裁的。他們的木棒中,他們的長矛中,就出法律。
我的眼睛看不到外面的情況,但耳朵是能聽到的。這些小將究竟年紀還小,舊社會土匪綁票時,是把被綁的人眼睛上貼上膏藥,耳朵里灌上燭油的。我這為師的沒有把這一套東西教給自己的學生,是我的失職。由于失職,今天我得到了點好處:我還能聽到外面的情況。外面的情況并不美妙。只聽到我一大一小兩間屋子里乒乓作響,聲震屋瓦。我此時仿佛得到了佛經(jīng)上所說的天眼通,透過幾層墻壁,我能看到“小將們”正在挪動床桌,翻箱倒柜。他們所向無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們愿意砸爛什么,就砸爛什么;他們愿意踢碎什么,就踢碎什么。遇到鎖著的東西,他們把開啟的手段一律簡化,不用鑰匙,而用斧鑿。管你書箱衣箱,管你木柜鐵柜,喀嚓一聲,鐵斷木飛。我多年來省吃儉用,積累了一些小古董,小擺設,都灌注著我的心血;來之不易,又多有紀念意義。在他們眼中,卻視若草芥;手下無情,頃刻被毀。看來對抄家這一行,他們已經(jīng)非常熟練,這是“文化大革命”中集中強化實踐的結果。他們手足麻利,“橫掃千軍如卷席”。然而我的心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