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的推移,由于我這個人不善于掩蔽自己的想法,有話必須說出來,心里才痛快,我對于兩派的看法,大家一清二楚。這就給我招來了麻煩。兩派的信徒,特別是學生,采用了車輪戰(zhàn)術來拉我。新北大公社的學生找到我家,找到我的辦公室(我怎能還有什么辦公室呢?但是,在我記憶中,確實是在辦公室中會見了她們。我現(xiàn)在一時還想不清楚,以后或許能回憶起來)來,明白無誤地告訴我說:“你不能參加O派(井岡山)!”這還是比較客氣的。不客氣的就直截了當?shù)貙ξ姨岢鼍妫骸爱斝哪愕哪X袋!”有的也向我家打電話,勸說我,警告我;有甜言蜜語,也有大聲怒斥,花樣繁多,頻率很高。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的處境幾乎同我上面提到的那一位老教授完全一樣。我有點不耐煩了。我曾說過,我是天生的犟種,有點牛脾氣。你越來逼我,我就越不買賬。經過了激烈的思想斗爭,我決心干脆下海。其中的危險性我是知道的。我在日記中寫道:“為了保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雖粉身碎骨,在所不辭!”可見我當時心情之一斑。
我就這樣上了山(井岡山)。
反公社派的學生高興了,立即選我為井岡山九縱(東語系)的勤務員。這在當時還是非常少見的。
海下了,山上了。這個舉動有雙重性。好處是,它給我的內心帶來了寧靜,帶來了平衡,不必再為參加或不參加這樣的問題而大傷腦筋了。壞處是,它給我?guī)砹藧盒园l(fā)作的派性。派性我本來就有的。但過去必需加以隱蔽?,F(xiàn)在既然一錘定音,再也用不著躲躲閃閃了。我于是同一些同派的青年學生貼大字報,發(fā)表演說,攻擊新北大公社,講的也不可能全是真話,謾罵成分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心中也不是沒有僥幸心理。我自恃即使自己過去對共產黨不了解,但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國民黨或任何其他反動組織,我的歷史是清白的。新北大公社不一定敢“揪”我。
但這只是我的想法的一面。此時,新北大公社那位女頭領肯定已視我如眼中釘。她心狠手辣,我所深知。況且她此時正如日中天,成為中共中央候補委員,北京市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趾高氣揚,炙手可熱。我季某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她能善罷甘休、饒過我嗎?而且此時形而上學猖獗,在對立面成員的言談中,文章中,抓住片言只語,加以曲解,誣陷羅織,無限上綱,就可以把對方打成反革命或現(xiàn)行反革命。比如“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在大腦中管語言的那一部分里可能是放在一個卡片柜里面的,稍一不慎,就容易拿錯。一旦拿錯,讓對方抓住小辮兒,“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必能戴上。那一位弱智的女頭領就常常出現(xiàn)這個問題,她的徒子徒孫經常為此而為她捏一把汗。這樣的形而上學再加上派性,就能殺人而且綽有余裕。這一點我是清清楚楚的。
因此,我自己的僥幸心理并不可靠。我懷著這種僥幸心理,在走鋼絲,隨時都能夠跌下來,跌入深淵。這一點我也是清清楚楚的。在1967年的夏天到秋天,我都在走鋼絲。我心里像揣著十五只小鹿,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此時,流言極多。一會說要揪我了;一會又說要抄我的家了。我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在我的日記里,我?guī)缀趺恳恢芏家獙懮弦痪洌骸氨╋L雨在我頭上盤旋?!边@暴風雨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壓了下來,把我壓垮,壓碎。這時候反公社的北大教員恐怕都有我這種感覺,而我最甚。炎炎的長夏,慘淡的金秋,我就是在這種惴惴不安中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