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石老的友誼頗有類同之處。
我上面說到,石老是佛山人,佛山屬廣東。我自己是典型的北方人,但頗有一些廣東朋友,也曾多次到過廣東。經過多年的體會與觀察,我逐漸發(fā)現,廣東人,還有福建人,有許多特點或者竟是優(yōu)點。中國目前有五十六個民族,人口以漢族為最多。漢人分布地區(qū)極廣,進入歷史文化的視野比較早,他們創(chuàng)造了中華輝煌的文明,雖然目前仍然璀璨燦爛,生氣勃勃;但是,我感覺,他們在某一些方面血管已經有點硬化了。反觀廣東、福建等地的人民,仿佛正在壯年,年齡大大地輕于北方。他們無堅不摧,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義無反顧。他們似乎在眼前的路上,只見玫瑰,不見荊棘,因而膽子極大。僅以吃一項而論,俗話說:食在廣州。記得當年印度友人師覺月博士曾對我說,印度人中流行著一種說法:水里面的東西,除了船以外,中國人都敢吃;四條腿的東西,除了桌子以外,中國人都敢吃;中國人使用筷子精妙到能用筷子喝湯。前兩句話用到廣東人身上,似乎極為恰當。天上飛的,地下跑的,無不是他們餐桌上的珍品,吃蛇已經是家常便飯。吃猴腦,吃貓,我還沒有親眼見到過;吃穿山甲,吃果子貍等則是我親眼目睹的。我舉這些吃的例子,沒有別的用心,只想指出廣東人勇氣之大。廣東人還絕不保守,他們敢于引進西方人的點心,把在中國流行了千百年的酥皮月餅改造成現在這樣的廣東月餅,大概是由于確是好吃,于是天下靡然從之,統(tǒng)一了神州的月餅壇。他們又引進了西方音樂,把中國舊樂與之融合,改造成現在的廣東音樂,至少我這個樂盲——應該稱為“樂聾”——聽起來異常好聽。這一點又證明廣東人絕不保守,對新鮮事物極為寬容,心胸極為豁達。廣東人,還有福建人,有了這一些特點,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些革命或者革新的英雄人物,如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林則徐等等,都生在閩粵,就絲毫也不足怪了。
我像博士賣驢一樣,嘮嘮叨叨地寫了這樣一大篇,所為何來呢?我只想證明一件事,證明石老確是一個佛山人,一個廣東人,一個真正的佛山人、廣東人,廣東人所有的優(yōu)點,他無不具備。我由石老而聯(lián)想到我的另外一個老朋友林志純教授。林是福建人,較我猶長一歲,是地道的耄耋老人了。個子雖不高,然而腰板挺直,走路健步如飛。在他眼中,宇宙間好像沒有困難之事,字典里好像沒有“困難”二字。他做事果斷迅捷,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皺過眉頭,像是一團火,一往無前。同這樣的人見面,自己縱因事碰壁而精神萎靡,也必能立即振作起來。有這樣感染力的人是極少的,林老就是一個。
然而,石老也是一個。要舉例子嘛,就在眼前。今年11月8日,石老在中央教育部的支持下準備向全國一百零一所“211工程”的大學贈書,地點選在廣州的暨南大學。暨大是一所有九十多年歷史的著名學府,從上海遷至廣州,以面向華僑為主,兼收內地學生,學生數目已達一萬多人,教師隊伍整齊,圖書設備豐富。這次贈書是一次空前壯舉,石老和暨大都希望我能參加。但我自念年邁體衰,難耐長途跋涉,沒有答應??晌胰f萬沒有想到,11月1日上午,石老竟在漢云和漢屏姐妹陪同下,不遠數千里,專程從廣州飛到北京,親臨寒舍催請。這頗有點出我意料,然而感激之情卻溢滿胸腔,我義無反顧,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有一件小事兒,頗值得一提。我正在寫《新疆佛教史》中的一章,需要臺灣出版的《高僧傳索引》,但在北大圖書館中卻只能找到其中的一本。這次見到石老,不禁向他提到此事,我只不過是試一試運氣而已。然而我萬沒有想到,四五天以后,漢云從香港打來長途電話說,《高僧傳索引》石老已經用十萬火急的辦法,從臺灣購得,又用真正的特快專遞的辦法,運到了香港,共用去兩千多港幣。聽了以后,我感激得簡直說不出話來。這是我最想得到的一套書,然而茫茫大地,渺渺人寰,我托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呢?可眼前竟不費吹灰之力,于無意中得之,真是“不亦樂乎”了。從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中也能看到石老對朋友之忠誠,辦事之雷厲風行,我欽敬之心油然而生。
我在上面已經說到,石老捐書的規(guī)模之大是絕對空前的。這一件事,從表面上看起來,能促進海峽兩岸文化教育的發(fā)展。但是,我認為,其意義遠不止于此。它能增強兩岸同胞的相互了解,而了解又能使感情增長。感情逐漸濃厚了,會大大地有利于統(tǒng)一。不管眼前還有多少跳梁小丑別有用心地在搗鬼,在破壞,中國有朝一日必然要統(tǒng)一,這是順乎民心應乎潮流的問題,螳臂是擋不了車的。等到將來吾中華土地金甌重圓之日,麒麟閣上必然有石老的名字,這還用懷疑嗎?
我本來沒有打算寫這樣多的,然而下筆不能自休,仿佛不是我拖筆寫字,而是筆提著我寫。寫到這里,好像還有許多許多話要說。我用盡全力,強迫自己停下筆來。好一個說不完道不盡的石老石景宜!
2000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