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雖然算是小同鄉(xiāng),但我與孟真先生并不熟識,幾乎是根本沒有來往。原因是年齡有別,輩分不同。我于1930年到北京來上大學的時候,進的是清華大學。當時孟真先生已經(jīng)是學者,是教育家,名滿天下了。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卒,不可能有認識的機會。
我記得,在我大學一年級或二年級時,不知是清華的哪一個團體組織了一次系列講座,邀請一些著名的學者發(fā)表演說,其中就有孟真先生。時間是在晚上,地點是在三院的一間教室里。孟真先生西裝筆挺,革履锃亮。講演的內(nèi)容,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但是,他那把雙手插在西裝坎肩的口袋里的獨特的姿勢,卻至今歷歷如在目前。
在以后一段長達十五六年的時間中,我同孟真先生互不相知,一沒有相知的可能,二沒有相知的必要,我們本來就是萍水相逢嘛。
然而天公卻別有一番安排,我在德國呆了十年以后,陳寅恪師把我推薦給北京大學。1946年夏,我回國住在南京,適值寅恪先生也正在南京,我曾去謁見。他讓我?guī)е以诘聡l(fā)表的幾篇論文,到雞鳴寺下中央研究院去拜見當時的北大代校長傅斯年,我遵命而去。見了面,沒有說上幾句話,就告辭出來。我們第二次見面就是這樣匆匆。
“二戰(zhàn)”期間,我被阻歐洲,大后方重慶和昆明等地的情況,我茫無所知。到了南京以后,才開始零零星星地聽到大后方學術(shù)文化教育界的一些情況,涉及面非常廣,當然也涉及傅孟真先生。他把山東人特有的直爽的性格——這種性格其他一些省份的人也具有的——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的水平。他所在的中央研究院當然是國民黨政府下屬的一個機構(gòu),但是,他不但不加入國民黨,而且專揭國民黨的瘡疤。他被選為地位很高的參政員,是所謂“社會賢達”的代表。他主持正義,直言無諱,被稱為“傅大炮”。國民黨的四大家族,在貪贓枉法方面,各有千秋,手段不同,殊途同歸。其中以孔祥熙家族名聲最壞。那一位“威”名遠揚的孔二小姐,更是名動遐邇,用飛機載狗逃難,而置難民于不顧。孟真先生不講情面,不分場合,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痛快淋漓地揭露孔家的丑事,引起了人民對孔家的憎恨。孟真先生成為“批孔”的專業(yè)戶,口碑載道,頌聲盈耳。
孟真先生的軼事很多,我只能根據(jù)傳說講上幾件。他在南京時,開始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他待人寬厚,而要求極嚴。當時有一位廣東籍的研究員,此人脾氣古怪,雙耳重聽,形單影只,不大與人往來,但讀書頗多,著述極豐。每天到所,用鉛筆在稿紙上寫上兩千字,便以為完成了任務(wù),可以交卷了,于是悄然離所,打道回府。他所愛極廣,隋唐史和黃河史,都有著述,洋洋數(shù)十萬言,對歷史地理特感興趣,尤嗜對音。他不但不通梵文,看樣子連印度天城體字母都不認識。在他手中,字母仿佛成了積木,可以任意挪動。放在前面,與對音不合,就改放在后面。這樣產(chǎn)生出來的對音,有時極為荒誕離奇,那就在所難免了。但是,這位老先生自我感覺極為良好,別人也無可奈何。有一次,他在所里作了一個學術(shù)報告,說《史記》中的“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的“不得”二字是Buddha(佛陀)的對音,佛教在秦代已輸入中國了。實際上,“禁不得”這樣的字眼兒在漢代是通用的。老先生不知怎樣一時糊涂,提出了這樣的意見。在他以前,一位頗負盛名的日本漢學家藤田豐八已有此說,老先生不一定看到過,孤明獨發(fā),鬧出了笑話。不意此時遠在美國的孟真先生聽到了這個消息,大為震怒,打電話給所里,要這位老先生檢討,否則就炒魷魚。老先生不肯,于是便卷鋪蓋離開了史語所,老死不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