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先生,我承認我理性的腦袋有好幾次無法有條理地展開運作,我只想整理歸納眼前所見的每個細節(jié),但在那當下我的思考能力卻使不上來。如果這樣的說辭聽起來過于抽象,或太像是胡言亂語(就一個警察而言),那我可以告訴各位,換成是你們在過了午夜25分待在韋德博物館那里碰上了假胡須這等怪事,你們也不會當場棄之不理的。
我檢視每個細節(jié),并留意當下的時間。雖然受害者打扮得像是一位年紀頗大的老人,甚至連假胡須還刻意涂上一絲灰白的色調(diào),但他的實際年齡似乎應(yīng)該介于35至40歲之間。盡管相貌有些鹵莽,但他仍不失為一位英俊男子;即便人都已經(jīng)死了,不過他臉上仍看得出愛挖苦人的率真。壓在他深色頭發(fā)上的大禮帽雖老舊不堪,但仍小心地經(jīng)過梳理。棕色的眼睛瞪得老大,鼻梁是又高又挺,肌膚有一點黝黑。他留著一撮黑色的髭須(這部分倒是真的)。在下顎和腮幫子下方,仍可看出膠水痕跡的反光,而整片黑色絡(luò)腮胡只有6便士硬幣大的面積粘在左顎上。他的嘴巴洞開。依照我的判斷,他死亡的時間至少有一個小時,但頂多不會超過兩小時。
他的長大衣像帽子一樣舊,衣袖有破損,不過已周密地修補過。我戴上手套,再次拉開死者大衣。一條系著一對鏡片的黑緞帶繞過大衣衣領(lǐng),然后垂放在大衣里面。他穿的是晚禮服,款式一樣老舊,背心上面有顆紐扣不見了;他的亞麻布襯衣也很舊,意外的是衣領(lǐng)很新,不過對死者來說卻太大了些。雖然從外觀上來看,他一定是當場斃命——在他胸口比心臟位置稍高一點的血漬中,一支笨重的象牙握柄突出有5吋高。我仔細檢查他掉出東西的右手,并且打量那本從他指間滑落的書。書的封面質(zhì)料是磨損的小牛皮,有幾頁扭成一團地在地上平攤著,這意味著書中藏有可解開謎團的不可告人秘密。
我把它撿起來,然后翻閱它。這是一本食譜。
各位,怪事就到此為止了。那本書的書名是《艾德瑞琪夫人的家庭烹飪手冊》,而我注意到的第一個章節(jié)是一段小講義,內(nèi)容是有關(guān)調(diào)制羊肉清湯的正確做法。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食譜,然后為了一睹車內(nèi)的景象,我攀上車廂的高臺階。在手電筒的照耀下,顯示出車內(nèi)是清掃干凈而無塵灰。黑皮革的裝飾,一塵不染的木制地板,但就是沒有最近一位乘客所留下的痕跡。他一定是臉頰靠在門板上,腦袋俯身朝下,整個人以跪姿支撐著,以至于從外頭無法看見他。地板上有些血跡,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了。
針對眼前這個混亂的局面,我必須先確定第一個要點。那就是死者的身份。這么說來,除非有兩件事是明顯弄錯,否則這個胸口上面插著刀子的男人,不可能是那個11點鐘出頭在博物館外面攻擊霍斯金巡佐的人。是的,他是高個子。沒錯,他的身材屬于瘦子這一型。維多利亞時代的政治家所偏愛的老式禮服大衣,也可能會和這么一件普通長大衣混淆不清。然而,要把黑胡須和白胡須、緞帶系鏡片和大框架眼鏡通通搞錯,這似乎說不太過去;在這兩項重要特征的描述上,霍斯金不可能全然搞錯。當然了,除非是基于某個荒唐的原因,有人給他來了個乾坤大挪移的掉包。
我跳下車廂,隨即去刮擦死者的鞋底。他的鞋底有一層相當厚的煤灰。
這事兒是怎么開始發(fā)生的,現(xiàn)在可不是思索的時候;甚至也不是去想白髯須客的那句瘋言瘋語的時候——在許多人當中,偏偏是對霍斯金說的——“你這個手段高明的騙子,你殺了他,你會為此被吊死的。我看見你在馬車里頭”。在這當下,事情非得先擱到一旁。我轉(zhuǎn)身面對普恩。
“你說得對極了,”我說道?!袄镱^是有個死人?!?/p>
他隔了一段距離站著,一邊用手背擦嘴,一邊用另一只手把裝杜松子酒的扁平酒瓶緊握在胸前,同時還淚眼汪汪地凝視我。在那一瞬間,我以為他即將要號啕大哭。但他卻是平靜地開口說話。
“我不知道,”他說道?!盎侍煸谏?,這事我不知道?!?/p>
嘶啞的聲音,仿佛是從遠方傳來。我拿走他手中的酒瓶,并把他拉向前來。他抖得相當厲害。
“你還是堅持今晚在這兒只有你一個人?”我說道。“若是如此,那當然是以謀殺罪起訴了?!?/p>
接著是一陣猶豫。
“沒辦法,警官。我還是得說——就是——我——是的,只有我一個人。”
“過來,靠近一點。你認識這個人嗎?”
他使勁把頭轉(zhuǎn)開,掩飾表情的速度快得出人意表。
“他?我以前從未見過他。不認識。他看起來像個外國佬?!?/p>
“看看那把刀的握柄。以前見過嗎?”
普恩轉(zhuǎn)身用力瞪著我,固執(zhí)的眼神依舊是淚水汪汪。
“見過。是的,我就老實跟你說吧,這把刀我見過千百回了。因為它是這里的東西,所以我才會見過它,這就叫做物盡其用!瞧,我來證明給你看!”他大聲地說,仿佛我一直在懷疑他似的,然后他拉著我手臂往前走,一直來到大廳中央,接著他用手指戳著玻璃柜。“它是從這里拿出來的。他們叫它‘可汗枷’(khanjar)——這是一種波斯匕首。你知道這玩意兒嗎?我敢打賭你不知道!這把可汗枷啊,是賣地毯的推銷員會攜帶的東西。它是一種彎刀。從玻璃柜不見的這把可汗枷,是用來——”猶如在將一段話再三重復(fù)似的吟誦,他又恢復(fù)平常熟悉的說話方式;但當他意識到自己在說些什么時,卻眨起眼睛來,顫抖,然后壓抑自己。
“所以,你早就知道它不見了?”
又是一陣猶豫。
“我?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它不見了?!?/p>
“等我撥完電話后,我們再來談這件事。這里有電話嗎?好極了。對了,你還是要宣稱杰佛瑞?韋德先生出城去了?”
他口風不改,但口氣變得粗暴。他還告訴我說,館長不在的時候,博物館的負責人是一位羅納德?何姆斯先生。何姆斯先生的住處離這兒不遠,是在帕爾摩街一間有提供雜勤服務(wù)的公寓。普恩還以幾近惡鬼般的熱心態(tài)度,慫恿我應(yīng)當馬上和他聯(lián)絡(luò)。他一邊喋喋不休,一邊領(lǐng)路帶我走向標示“館長”字樣的房門。當他按下門邊墻上的開關(guān)時,房里的模樣讓他當場嚇了一跳。我敢說眼前的景象對他對我,都是一樣陌生。
雖然房內(nèi)沒有其他尸體,但顯然發(fā)生過相當暴戾的行為。這是一間寬大舒適的辦公室,地上鋪滿著仿制的庫德斯坦地毯。里頭有兩張桌子,一張是置于房間中央的大型桃花心木平頂桌,另一張是在角落被文件柜包圍、狀似事務(wù)性用途的打字桌。椅子是紅皮革所制,墻面是摩爾式的回紋裝飾,掛在墻上的有框照片看起來別有異國風味。桃花心木桌上擺了本攤開的小冊子,旁邊是個裝滿煙蒂的煙灰缸。
然而,你會先意識到的事情,其實是房里的通風氣流。在左手邊墻壁的盡頭,是一扇敞開的門,門里面是一間小盥洗室。這間盥洗室后墻的洗臉盆上方,高高開了一扇窗,此刻窗正打開著。我環(huán)顧周遭。桃花心木桌前的地毯上,有一面小型可攜式鏡子碎了一地。某些特殊場合可攤在地毯上用的毛皮圍毯,也扭曲成一團。但慘狀還不僅是如此。
我走進來的房門右手邊墻上,蓋了一座電梯。電梯設(shè)有雙扇門,每一扇門上面各用金屬線撐起一面小玻璃窗,而這會兒這雙扇門皆打開些許空間。其中的一面玻璃窗破裂,顯然是從電梯內(nèi)部遭到擊碎。地上有飛濺的玻璃碎片、短柄小斧頭,以及一面原本掛在電梯門外頭、上面寫著“故障”的牌子。我注意到有一片鐵閂鎖在電梯外頭橫過雙扇門,有了這片鎖,電梯門從外面可以像從里面一樣拴住。情況看起來,像是某人被監(jiān)禁在電梯里頭,而且采取簡略的破壞行動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