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硬把笨重的曼勒寧拖到長凳上，將他攤平在上面，然后叫人送水來。他的脈搏虛弱，但仍有呼吸氣息。我不禁懷疑起來，這家伙如此健壯剛猛，心臟居然這么差。急遽的敲門聲之后，霍斯金巡佐走了進來，他凝視著曼勒寧，然后轉(zhuǎn)移至帽子、手杖，以及地板上的香煙。他把香煙撿了起來。

“瞧!”霍斯金一邊端詳香煙，一邊粗暴地說道。他對香煙的興趣，比長凳上的男人來得濃厚?！澳情g博物館一定有古怪!”

“是有古怪，”我說道。“我們已經(jīng)插手介入了；只有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要過去那里打探。你留在這里陪他，看看能不能把他弄醒。不管他說了什么，通通都記下來。我一提起你的朋友髯須客，他就昏倒了……現(xiàn)在這個時刻，有什么法子可以進得去博物館?那里有守夜之類的人吧?”

“有的，長官。老普恩在那里。博物館晚上也開放，但一周只開放三個晚上，時間是7點至10點；這是老先生的奇想，您知道的，長官。在那三小時之內(nèi)，普恩擔(dān)任的是管理員，之后就變成夜間看守人了。不過，您從前門是別想引起他的注意。如果要讓他聽見您的敲門聲，您得從后面——帕默圍場那個方向繞過去?！?/p>

我記得，帕默圍場是一條通往圣詹姆斯街的小巷，其巷尾與克里夫蘭街平行?；羲菇鸪姓J沒想到可以把普恩叫出來，因為他沒把如此惹人注意的輕率行為，與韋德博物館這般有社會地位的機構(gòu)聯(lián)想在一塊。然而，當(dāng)我將手電筒放入口袋，走到外頭去發(fā)動車子時，我心里面想到的是：這下子是可以用幾分認真態(tài)度，來處理髯須客的失蹤難題了。

依常理來說，一個昏迷不醒的人，要突然從空曠的街道中央消失，方法只有一個。此方法很難稱得上是光彩有格調(diào)，甚至?xí)浅；尚?；但為什么我們會認為犯罪必須是有格調(diào)的呢?瞧，即使之前我認為這是一個瘋子惡搞的事件，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它當(dāng)做一樁犯罪行為來看待。11年前我進入警界時，我接到的第一個指示是把幽默感丟掉；并對任何來自南郡（CountyDown）的人，要能隨時隨地表現(xiàn)出最佳狀態(tài)。

我沿著干草市場行駛，來到了行人絕跡的帕爾摩街。在晚上這個時候，倫敦是找不到一個像圣詹姆斯街尾端這般孤寂的地方。月光皎潔，宮殿門上的鍍金鐘指著12點5分。朝克里夫蘭街西邊開去，周遭陰沉且鬼影幢幢。我沒有照霍斯金的建議繞到后頭，反而把車直接停在博物館前面，下了車，用手電筒在人行道上摸黑前進。在路邊石的邊緣附近，我搞清楚了霍斯金和他碎裂的燈遺漏掉什么東西：人行道上有個圓洞，上面有個鐵蓋松弛地覆蓋著。

換言之，那個失蹤的瘋子，一定是被拉入地下煤庫而迅速消失的。

諸位先生，別笑我。身處渺無人跡的陰暗廣場中央，看著博物館的青銅門閃爍著陰森光芒，這般令人反感的情景你們可沒親眼見到。髯須客像是精靈回到酒瓶似的滑入地下煤庫。我把手電筒照向博物館。這是一棟正面有80呎高、并且面街而立的大型建筑物，房子本身有兩層樓，建材是精煉優(yōu)美的石塊。一樓窗戶是由石頭砌出，二樓窗戶為法國式樣的鐵格子窗。六級寬闊但低矮的階梯通往正門；門上方有篷蓋，以兩座石墩撐起，在我的燈光照耀下，篷蓋下青銅門上的一團阿拉伯文閃閃發(fā)亮。這么一棟奇異怪誕的房子被塞入倫敦街市之中，這般景象連天方夜譚的故事里也沒出現(xiàn)過。約莫6呎高的圍墻在房子兩側(cè)伸展。右墻上方有個東西，我想那應(yīng)該是樹梢；它很可能只是倫敦常見的懸鈴木，但在想像力的作祟下，輕而易舉地為它添加了異國風(fēng)味。

我回到小煤庫，抬起鐵蓋，用手電筒往下照。煤塊滑道已經(jīng)收走了。在死寂的夏日里，下面的煤塊所剩不多，而且是非常非常地少。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做了應(yīng)該做的事。我身體往下探——雙手像做單桿運動似的攀在洞口邊緣，因此我可以將鐵蓋幾乎拉回原位蓋好，免得哪個暴躁的陸軍上校稍后在回家途中一腳踩空摔了下去——然后我就松手了。

下面有一些盒子和貨箱。我懸空吊著時，雙腳幾乎可觸碰到它們。顯然它們是被隨意塞入此儲煤地窖中，不過它們也形成一種平臺，毫無疑問是某個站在上面的人，把髯須客拉下來的。此外，儲煤地窖的門是朝內(nèi)開的，鐵扣上面掛著一具已打開的笨重掛鎖，鑰匙還插在里頭。這時我踢到一口箱子，發(fā)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隆隆噪音，我跌跌撞撞地走入地窖中最大的區(qū)域。

這地方潮濕、暖和，而且不通風(fēng)。我手電筒的光線在石灰白墻上游走；地上堆滿了更多的貨箱，而且?guī)缀醪紳M了刮屑和細長刨屑。往遙遠的盡頭走去，那兒有一具廢棄的火爐，上頭有包著石棉的導(dǎo)管延伸出來：我可以斷定，這整個地窖約莫有100呎長。就在火爐的上方，有三面活板窗高高固定于后墻上?；馉t的左邊是一個大型煤塊儲藏室，它是一種由木制墻高高圍起的柵欄所形成的空間，其門正對著地窖前門，里頭仍存放著堆積如小山的煤塊。我四處張望髯須客的身影，希望能尋得上帝所明白之事；我甚至還到那儲藏室里面巡視，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然而，我的不安感漸增。就算不是他本人，也一定有某個東西存在于此處。我單手舉高，以免頭撞上火爐導(dǎo)管。我發(fā)現(xiàn)有個懸掛的電燈泡，而且燈泡還是溫?zé)岬?。某處傳來腳步拖曳的聲音，因此我可以斷定我聽到有人在走動。

向右方走去，那兒有一段混凝土階梯。從階梯的方向延伸出去，就是地窖所占據(jù)的空間。階梯蓋得像是一座紀念碑，猶如一道寬大的隔墻，將這一邊狹窄區(qū)域與另一側(cè)較大的儲藏室區(qū)域切分開來。而階梯的方向，恰與我進來的方向相反。我登上階梯，關(guān)上手電筒，但隨時戒備準(zhǔn)備亮燈。階梯頂端有個鋼制的防火門，但上了漆之后反而像是木頭門，上面還裝了一具壓縮空氣閥，以避免門會砰地一聲關(guān)上。我小心地轉(zhuǎn)開球形把手，機關(guān)閥發(fā)出像是咻咻的噪音；這個意外響起的聲音，讓我半途僵在門縫中。

在黑暗之中，我的前方看起來像是個鋪著大理石地板的大廳。而大廳中央，有個人正在手舞足蹈。

我說的一點也不夸張。邪惡踢踏舞的咔嚓聲與翻筋斗聲，空蕩蕩地引起共鳴回響。朝著博物館的正面望過去，整個大廳有絕大部分都在我的左側(cè)；我還可以看到白色大理石樓梯的回欄。頭頂上方有電燈的微光閃爍，燈是靜止不動的，但它卻讓白色大理石地板顯得鬼影幢幢，其投射而出的條紋回旋燈光繞著某個東西打轉(zhuǎn)——那是一口矩形貨箱，約莫7呎長3呎高，嶄新的釘頭閃閃發(fā)亮。有個矮小的人影繞著它跳躍、踢踏、叩敲，并在那陰暗處嬉戲雀躍不已。更怪異的是，小矮子穿著合身的藍色制服，以及管理員才有的黃銅紐扣；他搖頭時，精巧藍帽上的漆皮帽舌也發(fā)出亮光。他跳完最后的曳足舞步，狂歡的激情止于透不過氣的喘息聲中。他踢著箱子，天花板下是一團轟隆回聲大作。他開口說了話，但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在竊竊私語。

“哈倫?拉希德的妻子!”他非常輕柔地說道。“哈，哈，哈!精靈，我召喚你!精靈!”（譯注：哈倫?拉希德是《天方夜譚》一書里的哈里發(fā)，亦即回教國的國王。）

我現(xiàn)在說給各位聽的故事，都是在冷靜清醒情況下的所見所聞，但這些敘述卻令人難以置信。就像是卡通電影里面的無生命角色，在天黑以后突然活了過來似的；我一直以為，博物館的管理員是世上最沒有活力的人了。但他那帶著鼻音的語調(diào)是真實的。發(fā)出幾個喘著氣的輕笑聲后，他呆滯地重整制服，從口袋里取出扁酒瓶，搖晃了一下，然后仰頭便喝。

我轉(zhuǎn)亮我的手電筒。

光束橫越大廳，停在他通紅起皺像火雞般的頸子上。光線的照射，使得他上下移動的喉結(jié)清晰可見。他凝視我的時候，手臂兀自下垂晃動。他瞇著眼睛，神情似乎是驚訝而非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