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周五的下午,史蒂文斯被編輯部頭頭喊進(jìn)了辦公室。莫萊的辦公室里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沒有響動。他端坐辦公桌后,正對著面前軟皮夾子里裝著的一沓整齊的稿件眨巴著眼。
“這是克羅斯的新書,”他說道,“你這周末能否帶回家去讀讀?五月的推銷會上,我想讓你去介紹這本書。你對這類故事總是挺熱衷的?!?
“你讀過了?”
“對,”莫萊猶豫道,“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他迄今最好的作品?!?
莫萊又猶豫了一下,補(bǔ)充道:“題目肯定要改。他擬了一個超長的、艱澀難懂的名字,對書籍推銷可沒好處,但這事以后再說。本書寫的是一群女性罪犯,很夠勁兒?!?
“太好了!”史蒂文斯熱切地說。
莫萊依然半是心不在焉、半是迷惑不解地四下打量著,很明顯是心中有事。只聽他問道:“你正式見過克羅斯嗎?”
“沒有。我在辦公室好像看到過他一兩次,僅此而已?!笔返傥乃勾鸬?,依稀記得克羅斯寬闊的背影,或是剛好轉(zhuǎn)進(jìn)另一個角落,或是正推門走進(jìn)某個房間。
“怎么說呢……他非同尋常,我是說他的合同。他堅持要給合同添加不尋常的條款。合同的其他部分他完全無所謂,簡直連看都懶得看完。他堅持添加的條款是,每本書的腰封背面,必須印上他的大幅照片?!?
史蒂文斯喉嚨里嘀咕了兩下。墻邊堆滿了腰封花哨的書籍。他站起來,抽出一本《陪審團(tuán)的紳士》。
“原來如此,”他說道,“我正納悶?zāi)兀孟駴]人提起這事。沒有生平簡介,光禿禿的一張大照片,下邊印上名字——而且,這是他的第一本書?!彼嗽斨掌霸趺凑f呢,他這張臉讓人印象深刻,顯得挺睿智的,我想印出來還不錯。但他為何竟會如此自豪,要把這個四處張貼——”
莫萊坐著搖了搖頭:“不,并非如此。他可不想要這種私人推廣,他此舉另有緣故?!?
莫萊再次疑惑地看著史蒂文斯,而后則從辦公桌上拿起某樣?xùn)|西,轉(zhuǎn)換了話題:“別管他了,帶上手稿。小心點兒,上面還別著照片。哦,對了,周一上班后先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莫萊沒再提書稿的事?,F(xiàn)如今,史蒂文斯坐在奔向西賓夕法尼亞的列車上,打開公文包,想看看那份手稿。但他猶豫了,腦子里仍然充滿著沒來由的謎團(tuán)。若說高登·克羅斯的事情既無關(guān)緊要又理不清頭緒,那老邁爾斯·德斯帕德的事情更是如此。史蒂文斯的思緒飄到了德斯帕德莊園,山毛櫸叢中那些被煙熏黑的石頭,還有那些從沉睡中驚醒的庭院。他記得去年夏天,老邁爾斯在大宅后低陷的庭院中散步的樣子。老邁爾斯其實并不老,過世時才五十六歲。但他老態(tài)龍鐘的舉止、光潔白領(lǐng)映襯下那瘦骨嶙峋的脖子、卷曲的灰白胡須,還有長久以來郁郁寡歡的神情,都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老。史蒂文斯還記得他在暖陽下煞有介事地抬了抬時髦的帽子,眼神蒼老而困惑。
死于胃炎可不輕松。環(huán)游世界后,邁爾斯·德斯帕德回到家里,緩慢而痛苦地死去。期間,他一直是靠斯多葛派①的恬淡精神默默忍受著。這激起了他家里廚師的崇拜,具體表現(xiàn)是痛哭不止。亨德森夫人——廚師、總管家兼暴君——說他偶爾會痛苦地叫幾聲,但這種時候不多。他們把邁爾斯葬在私人小教堂的地下墓室,和德斯帕德家的九代先祖?zhèn)冊嵩谝黄?,在地下墓室里像舊書般排成一列。下葬后,封住墓室的石板再次蓋回。不過,有件事讓亨德森夫人印象尤深。邁爾斯·德斯帕德臨死之前,手里握著一根普普通通的繩子,繩上有九個結(jié),彼此間距相等。他死后,他們從他枕下發(fā)現(xiàn)了這根繩子。
“我覺得這姿態(tài)不錯,”亨德森夫人對史蒂文斯家的廚子透露道,“我猜,他肯定以為他握著玫瑰經(jīng)念珠。當(dāng)然,他們家并不信奉天主教。不過,無論如何,我覺得這姿態(tài)不錯?!?
另一件讓亨德森夫人大感興奮的事情,迄今為止尚無人能給出理性解答。把這件事透露給史蒂文斯的是馬克·德斯帕德,說話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邁爾斯過世后,史蒂文斯只見過馬克一次。老家伙是四月十二號周三晚上死的。史蒂文斯記得這般清楚,系因那天他們夫婦倆少見地回到了克里斯彭。不過,逗留期間,他們并未得知不幸,次日一早就開車回了紐約,后來才從報紙上閱聞噩耗。那個周末,也就是十五號那天,兩人循例再次回到鄉(xiāng)間小屋,去德斯帕德家正式悼念,但沒有參加葬禮?,旣悓λ劳觯?對看到死者,有種戰(zhàn)栗的恐懼。葬禮當(dāng)天傍晚,空蕩蕩的國王大道上,史蒂文斯碰到了散步的馬克。
“我們那位亨德森夫人,”馬克貿(mào)然說道,“自稱看到了怪事?!?
當(dāng)時暮色正濃,空氣濕冷,還刮著風(fēng)。國王大道通往德斯帕德莊園道路兩側(cè)的樹林剛剛開始抽芽。大樹被風(fēng)吹得擺動著,在馬克頭頂投下了一道道陰影。馬克長著鷹鉤鼻子的臉被街燈映照得很是蒼白,呈現(xiàn)出他心中洶涌的情緒。他靠著路燈柱子,雙手插進(jìn)口袋。
“我們的亨德森夫人,”他重復(fù)道,“自稱看到了怪事。說實話,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我也不完全清楚,因為她除了偶爾透露一點點——還夾雜著不斷地祈禱---之外,什么都不肯說。據(jù)我推測,她是說邁爾斯叔叔死的那晚,她看到他房間里有個女人,還跟他說話呢?!?
“一個女人?”
“不,不是你想的那種事?!瘪R克正色道,“我指的是一個——亨德森夫人的原話是‘穿著奇怪古裝’的女人---當(dāng)時在他房間里跟他聊天。當(dāng)然,從理論上講,這未必全無可能。當(dāng)晚,家里有幾個人,包括露西、愛迪絲和我都去參加了一場在圣戴維斯舉行的假面舞會。露西打扮成蒙特斯潘夫人①,路易十四最寵愛的情婦。愛迪絲戴著軟帽、穿著襯裙,我猜是要打扮成弗洛倫斯·南丁格爾②。太太是著名的皇家交際花,妹妹又是偉大的護(hù)士,我看我是被保護(hù)得妥妥帖帖了?!?
“但實際上,”他愁眉不展地續(xù)道,“根本不可能有人進(jìn)他房間。你不太了解邁爾斯吧?他是個和藹可親的老東西,卻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不讓任何人進(jìn)——這你是知道的——雖然他的態(tài)度總是很禮貌。甚至餐食都讓人送到房里。當(dāng)然,他病情日益加重時,我請了一位受訓(xùn)護(hù)士來照顧他。我們把護(hù)士安排在他的隔壁,可這老家伙總是鎖上連接兩個房間的門,不想讓護(hù)士隨時過來照看,我們好不容易才攔住他……由此可見,亨德森夫人所言那個‘穿著奇怪古裝’的女人,雖然理論上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