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潛龍勿用穴蛇飛(17)

城邦暴力團(tuán)(上) 作者:張大春


 

“畢竟是不同的油——”“美國人醉翁之意本不在油,加之他們又哪里知道中國木油是個什么油呢?”

而陳光甫又哪里知道:在那個戰(zhàn)亂的年代,連抗日都是一宗各地下社會組織之間相互斗爭作法、翻天祭印的門道。哥老會那人給出的主意經(jīng)陳光甫上報,居然批了個大可。這個意味著:不只哥老會那人有意出老漕幫一個難題,國府當(dāng)局能欣然接納此議,其內(nèi)情亦非比尋常了。

至于萬老爺子如何借助于無相神卜知機(jī)子趙太初之力轉(zhuǎn)危為安、化險為夷,則不在此絮煩。且說萬家主仆舉出這幾樁事證來,孫孝胥聽得入理會神,才明白莫人杰一案恐怕牽涉到剿除老漕幫勢力的絕大陰謀。

當(dāng)下一悟,反而有些云淡風(fēng)輕之感,倒不如初來時那樣只想為父親洗雪無妄之毀了。

萬老爺子見孫孝胥眉開色霽,似是轉(zhuǎn)出另一層識見的模樣,才接著萬得福的話說下去:“那哥老會的人物我也是到日后才知道的。此人交際當(dāng)局,趨附炎勢,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果然在抗戰(zhàn)八年期間,得到極峰的賞識,于勝利之后干上了接收大員之職——”“此人同那項迪豪可有什么瓜葛?”孫孝胥情不自禁,脫口打斷了萬老爺子的話。在平時,這是十分不禮貌的,奇的是萬老爺子倒不以為忤,微笑道:“起碼到今天為止還看不出來。這人姓洪,名達(dá)展,字翼開,一向做的是油電生意,當(dāng)年在杭州起造‘大有利’電廠的就是這洪達(dá)展的父親。這幾年洪達(dá)展躍身政壇、春風(fēng)得意。因他生肖屬蛇,還在外灘舉辦過一次國際商展,以蛇為題,又賣皮包、皮鞋、皮箱、皮帶,又辦各種大小活蛇的毒物展。加之自創(chuàng)‘蛇草行書’,兜而售之。弄得有聲有色,好不熱鬧,果真是虬龍匿、虺蛇出——依我看,這是國之大運(yùn)如此,乃有以致之!”

說完這話,萬老爺子忽然瞑上了雙目,右手微舉,食指和小指朝上一翹,這在幫中舉行筵席、茶眾或閑話集會時是有用意的。萬得福即刻趨前,對孫孝胥一欠身道:“孫掌門遠(yuǎn)來疲憊,請先到客舍更衣小憩,稍候片刻。老爺子已經(jīng)備妥水酒,屆時再請移駕一敘?!?/p>

這是一九四八年十月十四日的一幕,下距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上旬因周鴻慶事件而引發(fā)的全面反日運(yùn)動,已是忽忽十五年有余的前塵舊事。萬老爺子突然提起這一節(jié)來,一時之間倒讓萬得福有如墜五里霧中之感,但見萬老爺子苦苦一笑,道:“當(dāng)日我同孝胥只說起些皮毛,沒來得及往深處談,到晚飯席上又只顧著同靜農(nóng)談詩學(xué),與勛如談醫(yī)理,就亂了套了。

嗣后孝胥不再提,那莫人杰的一段懸案似乎也就沒有誰再追究了。如今想來,倒有幾分遺憾?!?/p>

“四八年十月十四日,古歷九月十二,是老爺子與錢爺、汪爺、趙爺和孫爺義結(jié)金蘭的日子。除了未及結(jié)識李、魏二位爺,可以說是盛況空前了,怎么老爺子還覺得遺憾呢?”

萬老爺子先不答他,徑自俯身拾起方才一怒扔下地去的報紙,又吁嘆了幾聲,才道:“設(shè)若當(dāng)日我同孝胥多談上個把時辰,再從那洪達(dá)展的國際蛇業(yè)大展上尋思幾回,說不定已經(jīng)能琢磨出莫人杰那案子幕后的高人來了。”

萬得福聞言一驚,正待追問下去,卻見窗前的紫藤與葡萄架下有一株迅捷無倫的影子一閃而逝,接著再使了個“燕翎剪水”,居然由兩株緊鄰的植物的主干之間斜斜片過。這可是一邊用上外家輕身的技法,一邊又用上內(nèi)家縮骨的方術(shù)——眼前除了小爺萬熙之外,哪怕是找遍了寧波西街祖宗家門方圓百里之內(nèi),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練家。萬得福知他平日勤于練功,神出鬼沒慣了,便未多加理會。倒是萬老爺子一分神,皺了皺眉頭,道:“小熙子這一年半載之間怎么老練些個‘梁上橋下’的本事?這能有多大出息?回頭你得同奶娘和二才說一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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