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近午,哼哈二才一個背著兩大麻袋的傘頭,一個懷里揣抱著那嬰孩,施展起看家本領,便猶似一陣風中之煙、霧中之影般地回到上海小東門祖宗家,當下上稟萬老爺子,說是在戰(zhàn)場上拾回光棍弟兄懷中嬰孩一名,謹候發(fā)落。
這嬰孩自然不會是那陣亡光棍的骨肉。可是烽火遍地、兵馬倥傯,恁是一個銅澆鐵鑄的漢子、逞勇斗狠的莽夫,卻也曉得拼死翼護一個小小的嬰孩。無乃是這孩子命大,還能在哼哈二才手中逃過重重火網(wǎng)的封鎖,這就更不可謂不奇了。萬老爺子立刻垂問:“可知那陣亡光棍的名姓?”施品才道:“只見名牌上有個血肉模糊的‘臣’字?!笨涤貌诺溃骸皯撌潜蝗哲娭嘏趶椘魅チ祟^、腳,所以連只字片語也不曾討得?!?/p>
“看來不是這光棍的孩子,他卻能在臨危之際視如己出、拼死護衛(wèi)——”萬老爺子慨嘆連聲,久久才道,“這孩子便姓萬吧,給他起個名字叫‘熙’,以示不忘在戰(zhàn)火之中,曾有個叫什么‘臣’的人救過他的一條小命?!毖粤T便捧起那孩子仔細端詳,見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雖只十斤不到的重量、三月未足的生辰,骨架體勢卻極其清健。萬老爺子手下稍一運勁,不意卻在那孩子的后腦勺上摸出了一方奇凸之物,如石之尖棱、如斗之角鐵,登時指尖傳來一陣灼熱之感,卻轉(zhuǎn)瞬即逝。萬老爺子再仔細一摸,那奇凸處倒又顯得圓滑光潤起來。
“原來是個梆子頭,想必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倒和大元帥生得有幾分相似?!比f老爺子不由得笑了起來,接著悄聲同身邊的萬得福說了說先前指尖所感應的異象,又道,“我還當是收了個‘魏延’呢!”
這魏延字文長,是三國里的人物。當年諸葛武侯與司馬懿對陣,兵屯五丈原,夜觀天象,見三臺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輔列曜,其光昏冥,自知命在旦夕。于是在八月中秋之夜設祈禳之法——這祈禳之法會須拜禮北斗七日不絕,除以香花陳設為祭之外,另有七七四九盞小燈、七盞大燈、中安孔明本命燈一盞。卻在第七日上,有那大將魏延急步搶入帳中報告軍情,卻不慎撲滅了主燈。當時大將姜維一怒之下,猛可拔出長劍要殺魏延,孔明止之曰“:此吾命當絕,非文長之過也?!敝笪磶?,孔明便死了。但是他去世之前曾密語馬岱、楊儀諸將:“我死之后,魏延必反。”云云。而在魏延謀反之前曾夜作一夢,夢中頭上生出兩只犄角來。他便找了行軍司馬趙直來問究竟。趙直亂以麒麟、蒼龍等“變化飛騰之象”的言語答之,直到見了尚書費才說出此夢實非吉兆:角之字形乃“刀下用”。頭上得角,則刀必用于頭上,自然是個兇象了。
萬老爺子無意中一言既出,聽在萬得福耳朵里卻誠惶誠恐地布下了陰霾。是后二十八年以來,他每次看見萬熙的梆子頭抑或是聽說書講《三國》講到武侯兵屯五丈原的段子,便不期而然地會想起當初萬老爺子的那一句戲言,更不期而然地會以萬老爺子為諸葛亮、萬熙為魏延——而自己卻是那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姜維了。
念頭才翻到這里,萬得福忽而又一咬牙、一擰眉,猛可抬手甩了自己一耳聒,忖道:想這萬熙自炮雷彈雨、刀風劍林之中撿得一條性命,在萬老爺子膝前掌上歷經(jīng)近三十載的調(diào)教訓誨。加之瘸奶娘、哼哈二才以及他自己的悉心培植,非但練就一身豪杰本事,于文章武藝可謂無不精通。即使在待人接物上面,也素見沉穩(wěn)厚重、敦和練達,行事亦不卑不亢、有為有守,堪稱是個爽直而不失細膩、聰慧而不減質(zhì)樸的人才,怎么可以因著一則代遠年湮的傳奇以及一句漫不經(jīng)心的戲言就誣枉他是欺師滅祖的兇手呢?再者,自己如此居心動念,莫非是二十八年以來夙夜積淀于內(nèi)心深處的一絲妒意,總覺得萬熙只不過出身于戰(zhàn)火連天之際、顛沛流離了幾個月,之后便平步青云、扶搖直上,乃至于眼看著便要繼承大統(tǒng)、領有數(shù)萬之眾、竟成一幫之主、數(shù)十百盟會誓黨之首腦而私心竊恨以致巴不得安他一個天大的罪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