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大哥的道具(2)

城邦暴力團(上) 作者:張大春


 

漕糧運京,人丁吃住自然都在船上。可是其余的三四個月里,這些出身各省的貧窮苦力又該如何棲身呢?最初他們大都流落港市街頭,捱不過饑寒而瘐死客地的大有人在。后來出了三個羅教徒,分別是江蘇武進(jìn)人錢堅、常熟人翁巖和杭州人潘清。這三個人在杭州府北新關(guān)外拱宸橋地方聚集了一批羅教信徒,斥資建了一座小庵堂。庵堂里供奉了佛像和羅祖凈清法師的塑身,除了讓人前來上香膜拜之外,到那漕船回空的三四個月里,還提供簡單飯蔬和被席,讓漕幫里的人丁食宿。這個設(shè)施給許多舵工水手帶來了啟示:他們也可以如法炮制,在不同的水陸碼頭蓋庵堂、供佛像,平日酌收香火錢,到回空期供幫中人丁膳宿。至于幫中人丁則僅需繳納微薄的供養(yǎng)錢,雇一兩個長期看管庵堂的人手。那么,非但漕船回空期間幫眾彼此有個照應(yīng),就算是死了,也還能就庵堂附近覓一空地掩埋,不致暴尸曠野,變作荒鬼孤魂。我老大哥接著打了個奇怪的比方:“這就好比說,叔叔嬸嬸離了老家、投了軍,跟著部隊上了臺灣來。自己混生活,不如大伙兒一道混生活,這就好比當(dāng)年漕河糧幫里的爺們兒一樣,算是入了教了。入了教,教親要彼此幫襯??嚯m然苦一點,可是教親終究是教親,有苦大家一同吃,有難大家一同當(dāng)。你好比說住罷,住這眷村;你好比說吃罷,吃這眷糧。破瓦泥墻、粗茶淡飯,這和從前咱們幫里的庵堂沒有什么兩樣,可大家伙還是一般快活。這么說你懂么?”

“過年還要團拜,團拜完還要摸彩?!蔽医又f。

“對啦!這不是很快活嗎?”老大哥笑了,道,“你明白這個意思就對了?!?/p>

“那村長就是老大了嗎?”我一面問,一面想:家父是鄰長,鄰長起碼要算幫里的老二。

“算不得算不得!那差得十萬八千里,差得太遠(yuǎn)了。”老大哥連忙搖手帶搖頭,道,“要這么比起來,村長不過是個小庵堂的堂主,堂主上頭還有總堂主,總堂主上頭還有旗主,旗主上頭還有總旗主,總旗主上頭還有舵主,舵主上頭還有尊師、護法、正道,再上頭才是總舵主,也就是幫主——不過一般不叫總舵主、幫主,要叫就叫老爺子?!?/p>

“那你算不算老爺子?”“我算個屁?!薄澳俏野炙闶裁?”“叔叔以前在幫的時節(jié)是‘理’字輩兒的?!怼州厓旱紫率恰蟆州厓海院髞硎迨寮幢悴辉趲土?,給你起名叫大春,這意思還是不忘本。只不過叔叔不喜歡結(jié)幫聚伙這些個事兒。我跟你說的這些,你可別說給叔叔聽。知道嗎?”

“那你是什么字輩兒的?”“我么?我是‘悟’字輩兒。我還在叔叔底下的底下的底下呢!”“那你還在我底下的底下呢!”

“不成這么敘。”老大哥忽然板起臉來,正色道,“弟弟你沒有上香拜師,算個空子,敘不得光棍!”

然后老大哥告訴我:若非看在教親族親這兩重關(guān)系上,他是不會跟我說這些的。即令只是跟我說,這在前清也是犯了十大戒之第五戒——“戒扒灰”——算是大罪。我那時也才知道:家父對幫中事務(wù)一向守口如瓶,大約也就是因為他不肯輕犯這第五戒的緣故。

“可是你自己說我是空子,不算光棍,怎么又說我是教親呢?”這時老大哥的神情更加不自在了。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新樂園,另只手平伸兩指,往煙盒口開封處輕輕一拍,盒口跳起來三支煙,他再用那兩根手指將跳起較矮的兩支煙一壓,便剩下一支了——這個動作(我也是到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正是流離在外、奔波四方的光棍相互辨認(rèn)的手勢之一——老大哥點上煙,深吸幾口,才吞吞吐吐地說道:“咱張家門兒上下五代,只叔叔和我混了光棍。叔叔好鞋不踩臭狗屎,遠(yuǎn)離江湖是非,不問武林恩怨??晌也灰粯樱?、我、我是老漕幫里混事的——生是庵清人、死作庵清鬼。只可惜咱張家門兒里沒有人明白庵清的底細(xì),那我張世芳要是有一天死了,怎么還有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呢?所以弟弟!我跟你說這些,等你給祖宗爺爺娘磕頭的時候,就把我講的想上一遍,祖宗爺爺娘就明白了——”“你自己也磕的,你怎么自己不磕的時候想一遍?”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