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怎么知道的(3)

城邦暴力團(上) 作者:張大春


 

“那為什么警察車頂上的燈都破了呢?”我還是那個老問題。

老大哥眨巴眨巴眼,道:“我也不知道。聽兩個站崗的說是教一聲口哨給震的,我說那是胡扯八蛋。”

誰也不知道,老大哥自己有沒有胡扯八蛋?倒是沒過多久之后,我們那個眷村遷到中華路、西藏路口附近,俗稱南機場的便是——此地離植物園很近,我經(jīng)常前去練拳、寫生、偷看情侶把手伸到對方的衣衫裙褲里去掏抓摸擠。有一回突然想起老大哥說的往事,便前去荷塘小亭印證一番。果不其然,亭中靠西的一側(cè)地上的確有一方石板比其余的地面高出整整二分來。

那一次我不但相信老大哥沒有唬弄我,也違背了我自己的誓言——我把老大哥混幫的事告訴了孫小六。當然,不只是“告訴”而已,我還加了不少作料進去。我說:我老大哥在那亭子里殺過一個人,用的是一種叫“霹靂腳”的功夫。那“霹靂腳”穿鞋使不出來,非光著一雙腳巴丫子不可。光腳使“霹靂腳”,一踢之下,腳底仿佛生出千百根尖針利刺一般的物事,上面貫通內(nèi)力,有如電流,一擊便足以致命。我說我老大哥一腳踢死個黑道大哥,心想惹了大麻煩,本來準備把那人的尸體扔進荷塘了事,又怕他過兩天浮上來,于是干脆撬起小亭地上的一塊大石板,把那黑道大哥給埋在下面,多余的土方就掃進荷塘,再將石板嵌回去,可還是高出來一點點——而那石板就踩在孫小六腳底下。

當時孫小六才八歲,聽完我瞎編的故事低頭瞥了一眼,登時大叫出聲,狂啼不止。我心里其實是非常非常之爽的。之所以欺負孫小六會令我非常非常之爽,乃是因為他姊小五的緣故。他姊小五和我同年,生得很美,做一手極好的女紅,初中畢業(yè)就在家織毛線、鉤桌巾、干家務(wù)活兒。我?guī)状渭s她上植物園,想把手伸進她裙子底下去摸兩把,她都不許??伤窃敢飧夜涔?、走走,沒勁極了。有一回我摸著她的奶幫子,她反手把我給擒住,當場崩折了我的小拇指,又隨即給接回去,說:“再毛手毛腳我折了你的小鳥。”之后我再也沒約過她,可是卻開始折磨起孫小六來。

當然,那時的我只有十五六歲,絕對想不到,膽小愛哭、矮瘦孱弱、跑不遠跳不高、成天價淌著左一串右一串黃綠鼻涕,現(xiàn)成一個窩囊廢的孫小六日后居然練成了神乎其技的上乘武功,還有各種看來旁門左道的奇能異術(shù)。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么些本事在人生的路上等著他、找上他,我可是決計不敢那樣嚇唬他、作弄他的。

在植物園荷塘小亭里嚇著他的那一次令我印象深刻。因為就在那一天稍晚些時,我和孫小六都變成“有前科”的人——我們那天各自騎著一輛腳踏車,很想在荷塘堤廊上試一試蜿蜒奔馳的滋味,于是強把腳踏車從旋轉(zhuǎn)門旁的間隙處塞拖過去。果然在九曲堤廊上左彎右拐,好不過癮。不料忽然間冒出來一個駐守植物園的警察,遠遠把我們招去,厲聲問道:“旋轉(zhuǎn)門是做什么用的?”我們搖頭裝不知道。裝不知道沒用,人家逮捕的正是觸犯違警罰法的現(xiàn)行犯——在禁行機踏車處行駛機踏車。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我們其實應(yīng)該被施以什么樣的處罰。但是我們都在那園警的駐守室里面壁一小時、寫了悔過書、捺下左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紋模。那園警還這樣告訴我們:“你們現(xiàn)在是有前科的人了?!?/p>

終于獲得釋放之后,我嚴辭恐嚇孫小六不得將此事告訴家人,否則——“你是知道的,我老大哥在混光棍!”我還記得孫小六當場又哭了起來。

事實上,在我真正認識到老漕幫、還有我老大哥在幫混事的實情之前,我所能做的、所能說的都不過是唬人而已。至于孫小六——套句不客氣的俗話來說——他簡直是被嚇大的,只不過嚇唬他的人不光我一個而已。但是這一切,我都是到非常非常之后來,才像拼合一塊大圖板那樣?xùn)|一角、西一角地勾勒出一個輪廓:這個輪廓的背面的確和老漕幫有關(guān),也和三十多年(甚至其中許多線索還可以追溯到七八十年)以來潛伏在我們這里不斷沖撞、蔓延、擴大、變質(zhì)的地下社會有關(guān)。而我們卻從來不知道,我們所自以為生存其中的這個現(xiàn)實社會,只是那地下社會的一個陰暗的角落,只是它影響、導(dǎo)引、操控、宰制之下的一個悲慘的結(jié)果。

我又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呢?這還是得從我老大哥身上說起。在那一張地下社會的大拼圖板上,他也占有一小塊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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