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了這天傍晚,老大哥畢竟還是和家父有說有笑地話起家常,談的大都是從前山東老家里的點點滴滴。家母把我從廁所里放出來,可是我想聽的他們反而一句也不提了。憋了好半天終于忍不住,我抽個縫隙插嘴問道:“那警察車的燈為什么全都破了?”沒等老大哥答話,家父又把我揈進(jìn)廁所里去。
那時我沒有別的想法,只蹲在潮濕昏暗的廁所里把這一下午聽到的每句話反復(fù)記憶起來,試著從中想起哪一兩句給不經(jīng)意地遺漏了。令人懊惱的是我什么也不曾遺漏,他們硬是從沒提起過:幾十輛警車頂上那種像蛋糕一樣會嗚嗚亂叫的小紅燈為什么會碎了一地?但是不期而然地,我反而牢牢記住了(或者可以說憑空想像出)老大哥在植物園門口踩爛一雙臭腳丫子的情景。
一直到幾年以后(我可能已經(jīng)上了初中),某回過農(nóng)歷春節(jié),老大哥循例到家來磕頭,正逢家父出門團拜未歸。我趁空問了他那年夏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老大哥神色一變,一雙灰濁濁的老眼珠里射出了晶光:“你還記得啊!弟弟?!?/p>
然后他把我拉到后院,神秘兮兮地要我指天發(fā)誓:無論聽到了什么,都不許說出去。我當(dāng)然發(fā)誓,發(fā)誓是頂容易的事——你要是沒把握守得住誓辭也不打緊,只消偷偷地在鞋子里把二拇哥壓在大拇哥上,這誓就算沒發(fā)成。準(zhǔn)不準(zhǔn)不知道,反正我是這么干的。
老大哥于是才告訴我: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號夜里他接到幫里一個任務(wù),要他在兩三個時辰之內(nèi)設(shè)法弄到一塊六尺長、三尺寬、八分厚的青石板,并且在天亮之前送到植物園荷花池小亭里去安裝。
“幫里輕易不交代什么事,一旦交代了,你是非干不可的?!崩洗蟾缫幻嬲f、一面鬼鬼祟祟地朝前屋方向張望。我告訴他家父沒那么快回來——因為團拜之后還有摸彩。村子里只有將官相高參才摸得到特獎之類的彩頭,家父官卑職小,運氣只夠摸到六獎香皂、七獎毛巾,摸到這種獎就不好意思抬腿走人,以免失了風(fēng)度面子。老大哥這便放了心,從頭說起:
“可是你想,這么塊大石板我上哪兒弄去?”老大哥未語先得意,自顧笑起來,道:“我就是有辦法——那時候正趕上李翰祥離開邵氏公司,到臺灣來拍一部大片,叫《西施》。”
由于李翰祥拍戲講究細(xì)節(jié),布景道具都要真材實料。那部《西施》又是他自組國聯(lián)公司之后與臺灣省電影制片場首度合作的大片子,畫面上的一宮一城、一草一木,都力求逼真。老大哥便搶忙打聽出該戲尚未裝運南下的道具倉庫所在,趁夜?jié)撊耄盗艘粔K青石板子出來——只可惜尺寸略有不合——那是方六尺長、三尺寬,但是卻有一寸厚的石板。它原本該出現(xiàn)在片中“響蹀廊”前的臺階上。少了這方石板,據(jù)說李翰祥氣得開除了一個劇務(wù)。
老大哥忙乎了一夜,到天蒙蒙亮便順手又偷了輛板車,從北投一路騎到植物園??墒撬麄冊趲偷男惺鹿饷骼诼洌呐率峭惦u摸狗也實出不得已,非給人留個消息不可。于是依照幫中規(guī)矩,老大哥脫下一只膠底黑幫子棉布鞋,留在板車停放之處——鞋頭朝正東,鞋中放四粒小石子兒,成十字形,那意思就是幫中光棍借用,即日便可奉還。這么一折騰,另只鞋怎好再穿在腳丫子上呢?老大哥索性打了雙赤腳上路,不意才到地頭兒上便踏了個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