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怎么知道的(1)

城邦暴力團(上) 作者:張大春


 

關(guān)于漕幫,我原本所知無幾,只在年幼時聞聽家父說過。他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曾有過一段背井離鄉(xiāng)的流離歲月,為了保命全身,不得而已地加入過清幫。問他幫中所為何事,竟不肯多言,只告我:出門在外,若有人問你姓名,便可答以“在家姓張,出門頭頂潘字”。對方若也是在幫的光棍(不在幫則不能稱光棍,要稱空子),凡事便會退一步、讓三分,自然省不少麻煩,添許多便宜。再問他還有些什么講究,他卻什么也不肯說了。

一九五六年八月間,我剛讀完小學(xué)二年級。時值暑假,而且是一個在當(dāng)時最令人興奮的日子:星期四游泳池里有金牌教練教蝶式游泳和背式跳水。那一天中午我正準(zhǔn)備去練游泳,忽然被家父叫住。我正奇怪著:他怎么不在“國防部”上班、跑回家來了?家父卻突然比了個禁聲的手勢,悄聲道:“今天不要出門,你老大哥要來?!?/p>

我老大哥比家父還長十多歲,可矮在輩分上,是家父大陸老家的侄子,自然也姓張,名喚世芳,號翰卿。在老家的時候,張世芳和家父這一房上下都沒什么來往。一九四九年家父攜家母來臺,并無其他張氏親故同行。不意忽一日道遇張世芳,反而相互生出些戚誼親情來,于是時相往還。每逢過年,張世芳必定來家給祖宗牌位磕頭,也順便給比他小十多歲、可是長在輩上的家父磕頭??墒悄悄臧嗽律系哪莻€星期四既非年、又非節(jié),他來做什么?我沒這么問,我問的是:“他來干我什么事?我要去游泳?!痹挷懦隹?,臉頰上就捱了狠狠一聒子。

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全然不記得了,只知道,家父把我關(guān)進廁所里之后,家母隔著木門囑咐我:“待會兒老大哥來了之后不許哭、也不許鬧,有什么委屈晚上再說?!?/p>

又過了不知道有多少時候,我聽見老大哥進門喊叔叔、嬸嬸的聲音。聽見家母喊:唉呀呀怎么弄得這一身。聽見家父叫家母放低聲。還聽見老大哥說:不礙事,看著嚇人,其實就兩個腳丫子破了;又說他蹬了一路板車,淌了一身汗。接著便好一陣沒什么聲息。忽地家母來拉木門,兩手沾滿了鮮血。她就著水龍頭沖洗干凈,架子上扯下好幾條毛巾,一陣風(fēng)似的又出去了。這一回她沒關(guān)門,可讓我聽了個大仔大細(xì)。先是老大哥說:絕對沒跟人打架,他一把年紀(jì)了,怎么還玩兒那些個。家父似乎是不相信的樣子,老大哥又低聲解釋了老半天,最后終于放聲叫道:“叔叔不信就請出祖先來,我起個咒兒。”

“哪個祖先哪?是張家門兒還是萬家門兒的?”家父也吼了起來,道,“都五十好幾的人了,還混光棍,你要混到死我攔不住你,可成天價混得個頭破血流的,我能拍屁股不管么?”

“沒有頭破血流嘛,就是兩只腳丫子——天蒙蒙亮,誰看見那警車燈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呀?我一下車就扎了七八十啦個口子——”

“怎么犯著警車的呢?”家父像是得著了理,又昂了聲。這回是家母叫他別吵了。

“我哪里曉得呢?植物園門口一停幾十輛紅車,頂燈都是破的,干我什么事兒?我不過就是送塊石板去就是了?!?/p>

接下來他們又吵了好一陣子,聲音越吵越低,大概的意思是家父很不高興老大哥打“江蘇一號”那支電話把他從辦公室里叫出來。他要老大哥搞清楚:“江蘇一號”是部里的電話,不是老大哥幫里的電話。老大哥說他也是不得已,他不能不招呼一聲就跑到家里來,可我們家里又沒電話。家父說千錯萬錯、錯就錯在他不該混光棍,替人運什么破石板。老大哥則表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光著腳丫子蹬板車出門。家父說你好好跟著人家大導(dǎo)演拍戲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人不怕沒出息,混光棍混得一家老小擔(dān)驚受怕——最后還提到了我。家父的意思好像是說:他把我關(guān)在家里怕的就是老大哥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不該招惹的人物。老大哥說幫里不是這么回事。家父叫他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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