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瘸奶娘一邊無聲墮淚、一邊掛起丈八寬的長幅白綾,在宅后香堂中央圍成一座三丈六尺見方的帷幕圍子,四邊架上一樣丈八高的黃銅柱頭。這叫“地方棚子”,原本是幫中元老商議極密要事、以及舉行核心頂禮時所敷設(shè)?!暗胤脚镒印鄙显撚幸豁敗疤靾A帳子”,可單憑萬得福與瘸奶娘二人之力,焉能架設(shè)如此大的一具帳子?由于勘驗這遺體實屬秘要,也就不得不從權(quán)省略了。萬得福且將這石板連同遺體置于棚子中央,使成頭北足南方位,焚過香燭,與瘸奶娘分右前、左后二等位階,行罷三跪九叩之禮,又將“道袍血染淚痕飄”二十八句會詩默誦一遍,才趨前低聲道:“老爺子回祖宗家門,英靈不遠(yuǎn),可以明鑒:家下萬得福、瘸奶娘伺候成服。一切從速從簡,實屬不得而已。”說罷又回頭沖瘸奶娘道:“去把‘水龍槽’放滿,再搖個電話給張翰卿,讓他即刻張羅一方六尺長、三尺寬、八分厚的青石板來,徑去植物園荷塘小亭安置。彼處自有警局爺們兒接應(yīng)。叫他速辦速回,天亮之前必得完事?!?/p>
過了三刻鐘之久,瘸奶娘將“水龍槽”推來了。那原來是一座底下安置了四只輪子的檜木大桶,五尺多長、兩尺多寬、深可三尺有余,本是幫中行凈浴禮所用。此時萬得福舉起桶中木勺,將清水一勺一勺舀出,朝萬老爺子遺體同那石板一并淋下。立時浸透在萬老爺子袍上的血水便同水勢一道渙出,不多一會兒竟然將堂上光可鑒人的水泥地面漫了個黑深烏透。
瘸奶娘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萬得福仍自面無表情地舀水淋澆,又過了一二刻辰光,“水龍槽”中的清水澆完,他才緩緩回身,問那瘸奶娘道:“張翰卿那邊的事兒辦了沒有?”
瘸奶娘點著頭、不住地抽搐,道:“說是放下電話就去了。我沒提老爺子的事?!?/p>
“很好!一時半會兒的這外三堂人馬都毋須驚動?!闭f著,萬得福再度撲身跪倒,抖著手將萬老爺子那嵌進(jìn)石板里的十只指頭一一掰開,立時,他與那瘸奶娘皆驚呼出聲——卻只見石板上留下了幾行極細(xì)的字樣,以放大鏡觀之,才勉強看出來那是出自老爺子用指甲尖兒刻下的文字——右手五指底下寫著:“泯恩仇傳香火會六龍知天命”。左手五指底下則寫著:“小山重疊誰不語相思今夜雙飛去鵲起恨無邊癡人偏病殘問卿愁底事移寫青燈字諸子莫多言謝池碧似天”。
想這指尖覆蓋面積,不過方寸,竟能刻寫下較毫芒尤細(xì)的文句,可知萬老爺子的內(nèi)力自是深湛無匹,更遑論這些文句應(yīng)該就是在彌留之際為掩人耳目而不得不悄然刻出的。只它的內(nèi)容卻讓萬得福和瘸奶娘傷透了腦筋。瘸奶娘是早年抗戰(zhàn)期間萬老爺子于淪陷區(qū)收進(jìn)祖宗家門的一個婦道。當(dāng)時戰(zhàn)事方殷,這婦道不徒丟了丈夫、斷了腿,連自己剛出世的嬰兒都在逃難的時候亡失了,萬老爺子看她無親可依,又正在泌乳,便收了她,也恰可以為一個才剛從戰(zhàn)場上揀回半條小命來的孩兒授乳。這婦道本是窮鄉(xiāng)小戶人家出身,從未進(jìn)過學(xué),久入萬家,也不過是粗識字而已,自然看不懂石板上刻字的文義。
至于這萬得福自幼追隨萬籟聲、及長又投靠萬老爺子,五十余年間耳濡目染,倒是稍通文理的。是以萬老爺子右掌之下那“泯恩仇傳香火會六龍知天命”等十二字大致上是明白了。只這左掌之下的四十四字卻是大麻煩。由于萬老爺子刻寫之際未加點斷,所以他連句讀都不會。持放大鏡反復(fù)念誦幾回,只隱約覺得某些字仿佛押了詩一般的韻腳,可怎么讀都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踢著塊石頭那樣給絆了一跤。絆了幾跤之后,萬得福已頗有些心灰意冷的念頭。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老爺子臨去之時寫下這么兩段文字,其中應(yīng)有不可輕易告人,卻又十分重大的意思。不如將之妥善謄錄,或許過幾日遇上老爺子幫外那一部雅集中人,便可請教。畢竟,他們都是有大學(xué)問的人物;更何況夜來出事之前,這些故交至友一定也都在老爺子身邊賞月吟風(fēng)、舞文弄墨。何不等尋著這幾位,再將這兩段文字把去請他們說解說解,便應(yīng)該能拼湊出一個大約的眉目了。
一面合計著,萬得福一面對瘸奶娘道:“這‘會六龍’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我還是得請教請教那幾位爺。倒是你在家門里要特別留神,此時一動不如一靜,免得上下里外三代九堂亂了方寸。這石板上的文字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那么小熙子呢?”瘸奶娘含淚問道。
萬得福忖了忖,道:“他是老爺子要‘傳香火’的人,怎能瞞他在鼓里?只不過老爺子也說了‘泯恩仇’的話,只怕熙爺火性,按捺不住要尋仇,那可就要掀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了。這樣罷,熙爺要是回來了,你就往我身上推。我自先去找那幾位高人問個主意,再作道理?!?/p>
令萬得福萬萬沒有想到的不只是萬熙在這一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此外,他根本找不著那六個向稱萬老爺子知交的老者了——他們就像飄空逝去的肥皂泡,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