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皇宮內(nèi)的女人,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每個眼神,她的每寸肌膚,都因跟皇帝建立流體間的親力而被無數(shù)形而上的意義簇擁著。”
我:“香妃來自遙遠的西域,她的身體是個仙境,那悠悠散發(fā)的體香既是花香,也是性香,它傳遞著西域大地神秘的脈動。那里雖是大清的疆土,但對乾隆只有版圖的虛渺概念。那里的沙棗,那里的雪蓮,那里的草原,那里的駿馬,于皇上都是影影綽綽的朦朧神秘?!?/p>
森:“而一旦聞到香妃的馨韻,觸摸她的姿容,進入她的身體,皇上對西域的統(tǒng)治就會變得敏銳起來。極端的深入導(dǎo)致了極端的虛遠,皇上覺得世界像漣漪般漸漸擴大,擴大得變成了大自然的概念?!?/p>
我側(cè)目看看森,發(fā)覺他也想笑。
我:“性愛何等激烈地擴大了一個人的自我范圍,皇上渴念香妃,是渴念一種生命形而上的提升儀式?!?/p>
森:“勞倫斯說‘熱血也能思考’,對異性身體的體驗,就其極致性而言,也像對自然、哲學和宗教的體驗?!?/p>
我:“性愛的奇妙,是陰陽力量正反對比的結(jié)果。嬪妃之于皇上的絕對順從,減弱了陰陽之間力量的對比。”
我總是制造一種語氣的前提,讓森接下去發(fā)揮。
森:“而這個難以馴服的野性香妃,即使被摟在皇上懷里,被撫摸,被吮吻,被整個兒占據(jù),她仍不完全是他的。她那神奇的體香始終以柔軟的違拗、不被任何形式所固定的優(yōu)美姿態(tài)悠悠揚出?!?/p>
我:“帝王之所以威懾,是因為一切都固定在他的股掌之間。如帝王有所畏懼,定是某種東西無法落實為固定的形狀。當朝者都指望江山永固,那是明知江山無法永固?!?/p>
森:“而自然之物,不用人為的指望都會永固,因為它生于自然,歸于自然,每一個終點也就是每一個起點……”
我:“香妃早逝于乾隆,乾隆對她的思念綿綿不絕。她那天然的體香,曾使皇上瞬間進入生命的永恒?!?/p>
太陽又出來了。我和森像兩個遁入歷史而發(fā)了霉的人,走到陽臺上讓心靈曬曬太陽。從歷史回到現(xiàn)實,我們恍惚不能自已,仿佛從遠古回到現(xiàn)代,一切都由晦暗變得明晰,由悠悠渺渺變得生動活潑。我們仿佛經(jīng)歷了萬水千山,時空轉(zhuǎn)換。而實際上,我們只是在自我內(nèi)心走了一遭。此時我們靠在陽臺的墻梁上曬太陽,身心倍感舒暢。
森:“陽光到底是好的。”
我:“陽光是真實存在的確據(jù)。在明媚的陽光下,我最能感受到自己‘活著’?!?/p>
森:“難道‘活著’還要感受嗎?我們不是每時每刻都‘活著’嗎?”
我:“不。生活像蜂窩一樣密密麻麻,追求功利使人們窮于應(yīng)付眼前的現(xiàn)實,只記得昨天遺留下來的事情,只記得與自己利益有關(guān)的人事,只記得剛剛涌現(xiàn)的時尚潮流。他們不知道在追波逐流中逝去的是他們自己……”
森嘆了一口氣:“唉,是啊,人所珍惜的其實是逝去的自我,當下的自我總是由于忙碌而被淡忘?!?/p>
我:“而陽光是超越世相之上的純粹,它沒有質(zhì)地,卻可以感觸,它既具體,又形而上,它會使陷于現(xiàn)實中渾渾噩噩的心靈瞬間反省自我,意識到自己‘活著’?!?/p>
森:“原來‘活著’也是不容易意識到的。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我知道森是引用詩人臧克家的話。
我伸展視線,望著遠處的街景:“陽光下的事物最逼真。看那條大街,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商場炫耀,寫字樓高聳。這一切都在陽光的照耀下充滿強烈的現(xiàn)世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