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姚倒下去，又坐了起來，因為她邊上睡著一個從北方小城來的人，頭發(fā)結(jié)在一起，散發(fā)出氣味：“她一定有虱子！”姚姚推著仲婉。

“累死了，就將就一下吧?！敝偻裾f。

“不行啊。”姚姚推著仲婉，想要另外換一個地方。

到哪里去換呢，到處都擠滿了人。而且這是嫌棄一個紅衛(wèi)兵臟。仲婉不愿意。“真嬌氣。”仲婉說她。

姚姚垂下眼簾，不再堅持了。

陌生的教室里，滿是累得要死的年輕孩子，一夜睡得死去活來。肚子里有蛔蟲的人磨牙的聲音，熟睡的人打酣的聲音，路上受了風(fēng)寒的人咳嗽的聲音，浸透了腳汗的回力牌球鞋散發(fā)出來的奇臭，北京深夜硬朗而干燥的氣味，在每個人的睡夢里游蕩。等仲婉早上醒來，看到姚姚還在原地坐著。她實在是睡不下去?！八褪沁@樣的人！”仲婉說。

我笑，這才是姚姚呢。

她們在天安門廣場上見到了毛主席。毛主席站的敞篷車慢慢開過來，被幾十萬人擠得滿滿的廣場上，發(fā)出悶雷般的歡呼聲。所有的人都在喊“毛主席萬歲”，所有的聲音都混在一起，紅旗獵獵地在風(fēng)中響著，一條條手臂像世界上最密集的森林，每只手上都握著一本小小的紅塑料封面的書《毛主席語錄》，那里面有許多段毛澤東的語錄，當(dāng)時的學(xué)生都能背誦，有的人甚至可以從最后一個字開始倒著背，也居然一字不漏。大多數(shù)人現(xiàn)在能脫口而出的已經(jīng)不多，可大多數(shù)人還是記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一段。那時候，人們就常背誦這一段，大街小巷的大喇叭里也轟轟烈烈地唱著這一段，在那四處都涂滿了紅油漆的瘋狂的生活中，人們經(jīng)常要用到的，也是這一段。紅書在秋天的陽光下?lián)]舞著，“像一片紅色的海洋?！?966年的記者這樣形容，在世界上少有的大廣場上，三十萬條手臂握著紅書，向天安門上揮舞著綠色軍帽的人波浪般地倒伏過去，所有的孩子都激動得哭了。

“姚姚她，也哭了嗎？”我問。

“哭！”仲婉說，“哭得要命。那時候是見到了毛主席啊，還能不高興得直哭？連喊了什么都不記得，就把嗓子全都喊啞了。真的幸福得可以死掉。”

她們都是受過專業(yè)聲樂訓(xùn)練的人，那時能把嗓子喊啞了，這是用了什么樣的感情和什么樣的力氣呀。仲婉緊接著就生了猩紅熱，在北京發(fā)高燒，由姚姚照顧著。

姚姚借著去北京各大學(xué)看大字報的空，獨自去看了燈燈。從貼滿了大字報和毛澤東像的育英學(xué)校走廊里出來，燈燈已經(jīng)是一個飽讀祖父家藏書而沉默不語的十五歲少年。他在祖父家被客客氣氣地照顧著長大，暑假時看到媽媽用耳光管教高中時戀愛的姐姐，心里反而有些羨慕。燈燈那時也主動要求住在學(xué)校里，畫毛主席像，寫大標(biāo)語，參加歌詠隊唱《紅衛(wèi)兵之歌》，他也不愿意回家。

“家里太壓抑了，我爺爺家也受到一點沖擊，因為是舊式家庭嘛，但也抄得很厲害，四合院里撒得滿地的箱子和衣服。就是這樣，我不愿意在家里住，只要有可能，就想要離開。那就是為了逃避，逃避家里的狀況。所以，我能理解姐姐。”他說。

還有一點陰森森的感覺吧，我也想起了自己的家里。小時候。父母只有在家里用不著扮一張?zhí)撔亩宰鸬男δ?。陽臺門的對面，就貼著一幅大標(biāo)語，爸爸的名字在上面，名字上劃著紅色的大叉，所以一家人都盡量不去陽臺。爸爸是堅韌的，緊張的，竭力想要平衡自己，媽媽是驚慌的，怨懟的，但是他們都已經(jīng)是驚弓之鳥。一般他們并不多說話，在他們不說話的時候，家里的一切聲音他們都會煩。要是他們說話，他們就輕輕的，避開孩子，遠(yuǎn)遠(yuǎn)的，只能看到他們盡量平靜的臉，但不包括他們的眼神。在那樣的家里，孩子是一個在刑場上陪綁的人，你站在一邊，子彈并沒有打到你，可是你的心已經(jīng)跳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