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來了，那一年街上是有火光，人們在街上燒書、唱片、高跟鞋、口紅和畫軸?；鸸庠诰G色的梧桐樹下金燦燦的，像孩子舔著蛋筒冰激凌的柔軟而靈活的舌頭。在大街上看到有女人被剪了頭發(fā)，用兩只手捂著頭上被剪得不成樣子的地方哭。樹上婆娑的綠葉遮住了太陽光，但街上還是很熱。也許是因為那些到處燃燒的火光，它們冒著黑煙，蒸發(fā)著焚燒的臭氣。到火滅了的時候，在灰燼里能看到各種各樣被燒焦了的皮鞋?！八麄兒薮┑煤每吹娜??！睆埿⌒「嬖V我說。

“那天你被剪了褲子嗎？”我問。

“我沒有?！睆埿⌒≌f。

但是姚姚被人剪過褲腳管。聽說她被人在路上攔下來，說她穿小褲腳管褲子，就剪開了她的兩只褲腳管。她彎下腰，把剪成一塊布的褲腳管挽上去，使它們看上去像一條中褲的寬寬的翻邊，姚姚當街整理妥帖了，然后轉頭走開?！敖憬憔褪沁@種人?！睙魺粽f。

這時的姚姚，已經不是約伯記憶里的惹哭精了，她可以在1966年火光熊熊的街道上鎮(zhèn)定地整理自己被剪壞的褲子，看不出害怕和驚慌。姚姚在這舉動里，除了愛美，一定還有不甘，她不肯讓人那么容易就摧毀你在大街上廣眾前的儀態(tài)。要是遇上約伯，也許那個舉動叫做反抗，可是，共青團員，學雷鋒積極分子的姚姚，那就叫不甘?？蛇@不甘又是從哪里來的呢？仲婉在看姚姚扮游擊隊員時曾感到她的“不像”，在這“不像”里，大概有什么東西，被深深地埋住的，是和這一天姚姚的不肯示弱有聯(lián)系的吧。有時候，有的人也把這樣的心勁，叫做“虛榮”。那是一種沒什么理性的心勁，而不是理想。像一股河水在激流中撞上了石頭，看那驚濤駭浪的樣子，好像充滿了斗志，可是，水的本身一丁點要一往無前的意思都沒有的。

當姚姚回到學校，和同學們一起收聽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的北京大破“四舊”的消息以后，她看著學校的紅衛(wèi)兵同學馬上沖出校門，上淮海路破“四舊”去了。

“街道上到處燒著火堆，有人家被抄了家，抄出來的東西就堆在人行道上燒。開始的時候還覺得新奇，別人家的東西一下子全都暴露在外面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后來不久，我家也被抄了。那是9月2號。差不多同時，姚姚家也被抄了?！睆埿⌒≌f。

“你到她家去看過？”我問。

“姚姚后來告訴我的。她媽媽看到紅衛(wèi)兵來抄家，嚇得躲在門后面發(fā)抖?！睆埿⌒≌f，“那么漂亮的人，那么要強的人，真的很可憐吶。”

“姚姚她怎么說？”我問。

“她說，媽媽真可憐?！睆埿⌒≌f。

那么說，姚姚那時還是回家看過媽媽的，上官云珠那時已經被人從醫(yī)院趕了出來，被電影廠的紅衛(wèi)兵批斗了。聽說被紅衛(wèi)兵打得頭破血流的上官云珠怕紅衛(wèi)兵也會打姚姚，叫姚姚住到學校里，不要輕易回家。手術后，上官云珠已經不能好好說話，只有家里人能聽清楚她想要什么。那都是在8月底發(fā)生的事，姚姚回到學校住，聽到了民樂系的副教授自殺的消息。到了9月，一開學，學校中大部分學生到北京去參加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紅衛(wèi)兵，賀綠汀在音樂學院讀書的兩個女兒賀元元和姐姐賀曉秋隨著學校同學到了北京，可因為她們的黑幫子女身份，不讓她們去天安門。姚姚和仲婉留在學校里，她們聽到在校園里被打的老師發(fā)出的慘叫聲，她們聽說學生讓一對教授夫婦對面站著，脫下自己的鞋，用鞋打對面人的耳光。要是不打，要是打得輕了，就被紅衛(wèi)兵打。第二天，她們又聽說這對教授夫妻自殺了。他們在夜里開煤氣自殺。為了減少痛苦，他們事先吃了大劑量的安眠藥，以保證自己能夠安靜而莊嚴地離開生命。他們自殺的方式是那樣有吸引力，連當時不在學校里的賀元元和賀曉秋一回來也聽說了。聽說后來賀曉秋自殺，也學習了老師的方法。校園里的教授們幾天里就死去一個。按照當時的說法，他們全都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