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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紅顏遺事 第二部分(2)

上海的紅顏遺事 作者:陳丹燕


“強調(diào)樸素和劃一。大家都穿著藍色的人民裝,或者列寧裝。男男女女都一樣顏色。剛剛解放的時候,上海人就開始穿人民裝了,那時大家當它是時髦衣服穿的。到了1963年,就已經(jīng)是正常的衣服了,很少有人穿旗袍什么的。我記得,到書店里去找人很困難,人人都穿藍衣服,沒有什么明顯的特征,一眼看上去,人人都一樣。只能靠高矮胖瘦來區(qū)別人了。社會上在提倡學習雷鋒,艱苦樸素為主。”

是的,在《人民日報》上我看到在號召大家向雷鋒同志學習。

“媽媽還是很講究穿著,講究搭配。有一次她到人民廣場,在一個集會上朗誦。我和她一起去的。已經(jīng)到地方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旗袍和舞臺上大幕的顏色不配,馬上打電話叫姐姐在家里給她準備另一種顏色的旗袍。叫我坐著劇場的小車就回家去取媽媽的衣服。媽媽的臥室里,有一個好幾扇門的大衣櫥,里面掛的全是各種各樣的旗袍和配旗袍用的各種短毛衣。媽媽在那樣的集會場合,常常會朗誦一首歌頌毛澤東的詩《毛主席在我們中間》。那首詩每一段的最后一句總是,‘他,就在我們中間?!瘚寢屜矚g朗誦這首詩,也朗誦得很好,是她的保留節(jié)目。大家都說她的朗誦很有感情?!睙魺粽f。

“她化妝嗎?”我問。

“化妝?!睙魺粽f。

那么,在她的衣櫥里,還會有粉餅那澀澀的香氣落在各種顏色的旗袍上。麗麗鮮花店的老板娘說,那時她在夏天還是用細鉛絲把白蘭花穿成一個扇形,放在竹籃里賣給女人們。那么,上官云珠的旗袍上也會有白蘭花的清香吧。到底穿旗袍的機會只是在演出的時候才有了,她會在大衣櫥里放樟腦丸了吧,那種大大的、白色的含苯除蟲丸子,用紗布包著的。到曬霉的七月,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吊在陽臺上曬,7月的熏風吹過,滿家都是樟腦丸的味道。

“人們時興把丈夫和妻子統(tǒng)稱為愛人。不叫夫人、老公、賤內(nèi)什么的了。不分男女,失去性別。有人說這樣隱隱地表達了平等的意思,因為女人叫丈夫也是愛人了嘛。開始的時候老人有點不習慣,后來也就接受了?!蔽航B昌老人說。

“還有紫雪糕賣嗎?白雪公主牌的紫雪糕?”我問。那一年,大多數(shù)咖啡館已經(jīng)改造成了飲食店了,賣餛飩,陽春面,小籠包子,炸豬排,紅湯,只是店堂里大多留著原來的高背火車座,坐在里面,仍舊有私密的感覺,但是,只聞到鄰座的小餛飩湯里裊裊上升的小蔥香。

舞廳改為評彈書場,或者旱冰場,教堂成為工廠的倉庫、游泳池和羊毛衫廠的織衫車間。董竹君已經(jīng)離開上海去了北京,刑滿釋放的吳嫣到上海郊區(qū)的青東農(nóng)場干農(nóng)活,而張愛玲已經(jīng)離開上海,懷著對新生活的恐懼,終生漂流在海外。

這時,上官云珠已經(jīng)是爐火純青的好演員了,正在焦急等待著演戲的機會,哪怕是一個小小的配角也行。的確,她再也沒有機會出演一部電影的主角,要是有機會,也就是配角而已?!懊看闻啪毲?,她就不講話了,坐在一邊嚴肅地準備角色,進入角色。排練中,即使走走地位,也動感情。排練完了,屬于角色的情緒久久未能消失?!彼耐逻@樣回憶說。然而,她參加拍攝的電影,《血碑》因為講的是中農(nóng)的故事而沒能公映,《舞臺姐妹》作為美化三十年代文藝黑線的反面教材批判放映,《早春二月》在放映時受到報紙點名批判。她仍舊積極要求進步,到農(nóng)村去勞動,到工廠去慰問演出,可是,她仍舊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明星”。張春橋已經(jīng)是掌管上海文藝宣傳領域的共產(chǎn)黨官員,張樂平在他用慣的大桌子上繼續(xù)畫著三毛,他的三毛在新社會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帶上了紅領巾,還懷著遠大的革命理想。程述堯在衡山電影院當領票員,他的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穿著藍色的人民裝,像個勤勉的小職員。而大儒熊十力不再大哭“學問沒有人可傳”,他已經(jīng)絕望。他被忘記在上海像大海一樣的屋子和人群里,聽說,他在家里,穿著褪色的灰布長衫,扣子已經(jīng)敗壞,在腰間束著一條麻繩,猶如貧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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