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是以棒冰為主了吧。我不記得有沒有紫雪糕?!崩先苏f。那一年,他四十一歲,不是喜吃甜食的年齡了。
“跟心情也有關(guān)系。反右以后,人心惶惶的,生怕自己被卷進什么事里去??墒沁\動還是一個接著一個。那一年是新三反運動,好像是反官僚,反浪費,反貪污,后來就變成了四清運動。一到運動的時候,各個單位都停下工作來,開會,揭發(fā),批斗。”
“那時候就有這些了?”我問。
“有了,當然就有了。所以后來才能成為文化大革命。運動來了,就會有人自殺。從前國華影片公司的柳和鏘就是在新三反運動里跳樓自殺的。那時候,有人在背地里說笑話,說任何運動都會有人死的,就是愛國衛(wèi)生運動也死人,因為有人擦玻璃窗,不小心一腳踏空,從樓上摔下來,就摔死了。”
“氣氛緊張嗎?”
“人的心里其實是緊張的。表面上看不出。南京路上有一家照相店,在配合運動的時候,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放在櫥窗里,和人像放在一起,看上去好像要那些人坦白從寬一樣。那時候的櫥窗是說不上爭奇斗艷了?!崩先苏f著輕聲笑了起來,“你想想看呢,照相店的櫥窗,按照人之常情,總是應(yīng)該放漂亮人的照片的吧。”
“哪一家呢?”我問。
“就是西藏路福州路的那一家。”老人說。
啊,那就是姚姚的照片被放進櫥窗的那一家。姚姚很生氣,她不愿意別人在櫥窗里看她的相片,于是,她和上官云珠一起去照相店,把照片要了回來。那時,她的照片下面也放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小紙片嗎?她是因為這樣的事而不高興嗎?
五反運動在姚姚還沒進音樂學(xué)院時,也已經(jīng)在那里轟轟烈烈展開,6月6日,學(xué)校各系集中到大禮堂開會,黨委進行階級與階級斗爭教育。那時已經(jīng)開始號召全國人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了。教授們也在禮堂里聽報告,他們中有許多人是院長賀綠汀從國外請回來工作的,最好的鋼琴教授,最好的小提琴教授,最好的聲樂教授,他們中有些人風(fēng)度翩翩,說話的時候夾著洋文,但并不高傲,尤其熱愛自己的學(xué)生,也熱愛自己的工作,在指導(dǎo)學(xué)生排練時,把自己的身體像風(fēng)里的柳枝一樣在音樂里搖動。大家聽著黨委書記的運動動員報告,可并沒有人真正聽懂了它的意思,并不懂“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到底對他們意味著什么。學(xué)生們看到賀綠汀,那時他應(yīng)該是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了的瘦小老人,一個執(zhí)拗的音樂家。他還是個神情憤懣的院長,沉著臉,他不愿意讓他的教授和學(xué)生總是不停地開會,下鄉(xiāng),把學(xué)習(xí)時間浪費在沒完沒了的運動中,因此,他被批判。也許也有人看到了臉色蠟黃的民樂系老師于會泳,他微微瞇著眼睛,好像在聽報告,也好像在想其他的事。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在想自己的業(yè)務(wù)。恨他的人,把他叫做“白專典型”。誰也想不到的是,不久,因為他的專業(yè),他會成為文革時期的中國文化部長。
那時候,他只是個被黨委整的教師,苦著一張晦氣重重的臉。
“那時人們就已經(jīng)非常小心了,那種小心的心情并不是文化大革命才開始的?!崩先藝@道。
“不過那一年,梧桐樹和房子、街道,總還是原來的樣子吧?!蔽艺f。
“那是。”老人說。
所以我聽說那時候,有人就開始喜歡晚上在街上散步了。那是最安靜的時刻,在暮春的時候,能看到弄堂底,從別人家的小院落里伸出來的薔薇枝上,開滿了粉色的花。誰家有學(xué)琴的孩子,在一遍遍地彈著巴赫的指法練習(xí),琴聲讓人覺得生活還不那么貧乏,琴聲里的秩序,讓人感到安定。老街區(qū)上的梧桐樹已經(jīng)有百年的歷史了,每年六月時,褐色的懸鈴會因為陽光的暴曬而爆開,在溫暖的熏風(fēng)里,金色的懸鈴針漫天飛舞。它們并不討人喜歡,過敏的人在懸鈴飛揚的天氣里不停地打著噴嚏,在樹下走過的人被迷了眼。但在回憶里,那些金色的小針在明亮的高大綠樹下飄揚,南方有霧的陽光柔和地照耀大地,能讓人忘記越來越高亢、能感覺到殺機四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