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姚也是垂著她的眼簾吧?”我問。
“是?!睙魺粽f。
然而含義是不同的了。
后來學(xué)校加強了思想政治工作,我注意紅了,但又放不好紅和專的關(guān)系,放松了學(xué)習。但不管怎樣,我對自己的要求進步了一些。只是由于自卑,還不敢大聲說,大膽做。那時我的主課老師對我很關(guān)心,她幫我定了個人計劃,當時我這樣想,讓我按照計劃暗暗做,哇哇喊反而不好,別人看見既會說不踏實,而且會被人笑話:“你這樣差的人也算要求進步?!彼晕疫€是不聲不響。這是我小資產(chǎn)階級自暴自棄的心理的表現(xiàn),多少還有點“讓我做好了,給你們看看”一鳴驚人的想法。但是,我的進步并不大。因為沒有集體的力量,我這種個人奮斗的想法最后也是失敗了。
主課老師發(fā)現(xiàn)我在彈琴上發(fā)生了很大的問題,手酸的原因,是方法錯了。新的主課老師帶我到大學(xué)部教研組去找到了問題。老師決定要我回到高二的程度重新開始,大抓基本功,并做很多枯燥的基本練習。我很吃驚,從高二時候開始重來,這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簡直就是開玩笑。于是,我不想學(xué)鋼琴了,我毛病多,手指軟,而且小,耳朵也不好。鋼琴對我來說太困難了,我對戲劇發(fā)生了興趣,想要換條路走走。但媽媽和老師都不同意我換課,特別是主課老師,說要是我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刻苦學(xué)習,還是可以學(xué)下去的。由于媽媽與老師的話,再加上自己當時也較要求進步,經(jīng)過斗爭,把個人的東西打消了些,又安下心來學(xué)鋼琴了。
姚姚這么寫道。
“姚姚是跟我說過,她不喜歡鋼琴,不想學(xué)下去了。”張小小說,“但是她媽媽和學(xué)校都不同意。她只好學(xué)下去。在我的印象里,姚姚在學(xué)校里是個好學(xué)生,出人頭地的,所以聽她這么說,只以為她有什么事不開心,一時說說,不當真的?!?/p>
“姚姚的功課是很一般的?!敝偻裾f。
原來燈燈在上海聽到姚姚天天彈的練習曲,是這時學(xué)校規(guī)定了的返工的功課?!霸瓉砦抑话巡辉敢饫^續(xù)學(xué)習鋼琴,看成是自己怕困難,其實,這也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大暴露,應(yīng)該上升到這樣的高度來認識問題,才能更好地改造自己?!币σ@樣寫。原來那時的孩子,要把自己不能喜歡和勝任的事,當成自己的政治問題來檢討的。這樣長大的姚姚,還是約伯記憶里一碰就眼淚汪汪的人嗎?
“我見到的姐姐,總是興高采烈的。照相的時候,要是我沒有笑,她就用手來胳肢我,一定要讓我笑?!睙魺粽f,“我記得,什么地方有了姐姐,什么地方就有了笑聲,大家的興致就高起來了。她的朋友都喜歡她。我在北京長大,喜歡聽單口相聲,也能成段成段的背。到上海來,姐姐總是帶著我去她的同學(xué)家玩,或是參加她們的同學(xué)聚會。她最喜歡動員我為大家表演相聲,可我是個窩里橫,就是不愿意在外面表演。姐姐就拿眼睛瞪我,她要是把臉沉下來,也像媽媽一樣厲害。”
“她看上去很快活,很開朗,女生常常在一起瘋,里面總有她的聲音??墒?,其實你仔細觀察,就能看出她的心里并不是像她做出來的那么高興,她裝成幸福的樣子?!敝偻裾f,“我們在一起排戲,學(xué)校里演話劇,她演一個被敵人追捕的地下交通員,接觸的時間多,我就能看出來。有時候她很起勁地說笑話,可是她的笑是裝出來的?!敝偻竦哪樕希瑥娘L霜和皺紋里漸漸展開了一個悻悻然的笑容,那是一個自尊而直率的女孩子感到不被朋友信任的面容,她很快地盯了我一眼,那也是一個女孩子委屈而慌亂的眼神,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克制自己的不快,把它藏在心里,裝不在乎。她一定是想起了姚姚努力掩飾自己心事給她的失望。這肯定不是仲婉一個人的感覺,在姚姚的品德評語上,我看到過“不夠信任同志”的缺點,希望她在下學(xué)期改正。
“她想要掩蓋什么呢?”我問。
“總是她心里的事情吧。”仲婉說。
這么說,姚姚是想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生活在十全十美的生活里。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時候開始向往自己將來的生活了,姚姚扮演的那種女孩子,就是她對自己生活的向往吧。為了扮好那樣一個女孩子,她像仲婉說的那樣,苦苦藏著生活的真相,看起來,她并不懂得扮演什么樣的人,你以為你是,可真實的卻不是,對周圍的人來說,這就是不誠懇。在少年人的友誼中,不誠懇的人,就不會有朋友。我想起爽朗的仲婉在見到我時,最初說過的話。我們在她家的沙發(fā)上坐下。
“聽說你們是好朋友,”我這樣開頭。
她直著身體說:“我和姚姚算得上很熟,可我也只是知道她的某一部分,我并不了解她。我們算不上是誠摯的好朋友?!?/p>
姚姚的朋友,就是因為她懷著這樣的苦心而失去了。
她那樣要在別人面前十全十美的理想,又是從哪里來的呢?她開始反抗媽媽,所以,大概不再是從她媽媽的心愿來的。那是她自己的希望。我想起了曾經(jīng)讀過一首女孩子寫的詩,那首詩里說,小河在它的河床里,小鳥在它的鳥巢里,云在藍色的天空上,花在它的枝頭上,小孩子在他的搖籃里,上帝在他的天堂里,世上的萬物都在自己的地方,這就是世界。姚姚這個在動蕩飄零里長大的女孩子,想要成為一個令所有人快樂的女孩子,想要有著十全十美的生活。
“那時候,我們家在陽臺上養(yǎng)著雞。有天晚上,我、姐姐和媽媽散步回來,發(fā)現(xiàn)我家的寫字臺上放著一只蛋,上面用紅筆寫了一個大大的1,那是那只雞下的第一只蛋。我們大家都高興,只有姐姐亮開她抒情女高音的嗓子大聲喊:‘我們家的雞下蛋嘍。’她就是這樣的讓人快活。”燈燈說。
“那是個很好的回憶吧?!蔽艺f。我也是成長在一個快樂不多的家庭里,回憶里點點滴滴愉快的情形,像在棉布白襯衫上的番茄漬一樣牢牢地銹死在那里,只要回頭一看,就是觸目驚心。
不久,姚姚從上海音樂學(xué)院附中畢業(yè),她沒有考上上海音樂學(xué)院本科。她的家庭背景不是工農(nóng)兵出身,保送的名額不會給她。學(xué)校希望姚姚到新疆的軍墾農(nóng)場去,把自己的青春獻給祖國的邊疆??梢σ]有去。過了幾個月,上官云珠帶姚姚到五官科醫(yī)院,請醫(yī)生檢查聲帶。然后,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周小燕教授收姚姚為聲樂系學(xué)生,主修抒情女高音。這樣,她和仲婉成了同系的同學(xué)。
那是1963年,姚姚離開家,住進音樂學(xué)院女生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