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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紅顏遺事 第一部分(4)

上海的紅顏遺事 作者:陳丹燕


幾年以后,韋均犖成了上海灘上既能演話劇,又能演電影的明星上官云珠,像有時會在這個充滿機會的都市里發(fā)生的傳奇。她演的第一部戲,據(jù)說是一部叫《玫瑰飄零》的粉戲。她演戲認真,渴望成功,為能在當(dāng)時上海灘的粉戲里出頭,她對領(lǐng)路人以身體相報。為使自己在鏡頭里好看一點,她和別的女演員一樣,時不時送時興的領(lǐng)帶、外國香煙和巧克力給攝影師,雖然連攝影師都覺得她沒有必要送東西,可她還是小心翼翼。收工早了,她笑盈盈地陪著同事一起去跳舞、吃宵夜,連電影公司打燈光的先生都說她沒有明星派頭。劇團到外地跑碼頭時,次次是她出面在江湖上周旋,讓戲能一天天演下去。她是一個真正敬業(yè)的演員,為了能演到戲,可以付出一切。演到弱女人的辛酸時,她曾在片場上放聲痛哭,失去了控制。這便是上海式的傳奇,當(dāng)一堆沙子變成了金子時,誰都知道它們經(jīng)過了怎樣的烈火。那天,片場的戲因為上官云珠的失態(tài)拍不下去了,導(dǎo)演很是奇怪上官云珠的脆弱。還是黃宗英過來勸道:“小心把臉上的妝沖壞了。”那時候,受過教育、思想左傾、活躍在上海左派藝術(shù)家圈子里的黃宗英是看輕從底層掙扎出來的上官云珠的,可她還是說出了最體己的話。

許多年后,我遇見過一個非常想要出人頭地的女子,獨自一人到上海來。自然她是吃了許多苦。有一次她告訴我說,有時她忍不住哭了,就將臉仰平,像點眼藥水那樣,把眼淚控制在眼眶里:“把臉上的妝沖壞了,更沒人要看你!”她說。我不知道那一次在片場,上官云珠是怎樣做的。她會像那個女子一樣將臉平平地揚起,來控制眼淚嗎?她會像點眼藥水那樣讓眼淚倒流回去,保護自己臉上的化妝嗎?聽說后來,她為自己的失態(tài),專門請導(dǎo)演到家里吃飯,但絕口不談為什么就這樣哭了。

她的眉眼十分俏麗,還有合乎江南人審美的精巧的小嘴。要是把眉毛拔細了,高高挑上去,尖尖的下巴抵在旗袍滾金絲邊的硬領(lǐng)子上,就會有上海美女的精明世故的樣子,在那里面帶著一點點風(fēng)塵氣的冶艷和江南小家碧玉的本分。所以她常常被導(dǎo)演選去演上海的交際花,商人家庭的少奶奶,暴發(fā)戶張狂的妻子。在細細畫眉下,她機靈的眼睛,會表現(xiàn)出像最鋒利的刮胡子刀片一樣的刻薄,她嘴邊的淺笑,表達了聰明而世故的都市女子沒有絲毫粉飾的直率內(nèi)心,所以她能演張愛玲的《太太萬歲》,在上海租界的弄堂女子故事中物我兩忘。要是洗掉鉛華,把電燙的頭發(fā)用頭油抿直了,她的臉上就會出現(xiàn)像青草一樣的無辜和無告,在她顴骨下的陰影里,有著慘淡和驚惶。那樣的陰影,讓人猜想一個從沉悶江南小鎮(zhèn)上來的美女,沒有靠山,也不是洋學(xué)生,靠自己,沉浮在上海弱肉強食的名利場,被緊緊埋在心里的那些事。她也演孤苦的女子,演被強奸的女工,走投無路的丫頭,在被碾碎的命運里軟弱地掙扎。

1944年,她已經(jīng)被人稱為明星了,但到底有多少人真正看得懂在粗糙的劇本和閃爍跳動的影像里這個女演員表演的光芒?像在尋常木頭匣子上草草地嵌了一顆鉆石,她總是閃爍著與周遭不甚般配的奪目光彩。她也明白自己真正的才華被當(dāng)時的上海電影浪費嗎?是因為這樣,她才常常不顧一切地找能讓自己大放光彩的機會嗎?這種心愿常??雌饋硐袷且恍﹦e的東西,比如,想要像胡蝶①那樣傾城,想要過大明星奢侈的日子。特別是在上海這樣浮華的地方,得意的人生里總是被物質(zhì)和虛榮點綴著,讓人輕易說不明白它們之間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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