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她已經(jīng)離開了當初落腳的蒲石路236弄18號,離開那閣樓里住著的結(jié)發(fā)丈夫和第一個兒子,與在上海演劇界名聲響亮的人結(jié)婚。他們在法租界的永康別墅里安了家,浴室里的銅龍頭上,放出冷水的那一只,在龍頭把手中央嵌著的一小塊白瓷上,寫著一個C。熱水龍頭的白瓷上,寫著一個H。她的大衣櫥里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旗袍和配旗袍用的披肩、短袖開衫、手袋、繡花鞋和玻璃絲襪,還有自制的繃褲。那時候還沒有拉鏈,繃褲上縫著一長排扣子和搭袢,用來收緊腰身,保持苗條。有時候衣服穿了一次兩次還沒送出去洗,在衣櫥里掛著,染得櫥子里也有粉餅澀澀的香氣。有時候在粉餅的香氣里,還浮著白蘭花清澈的濃香,也許因為在初夏的時候,她曾在旗袍的盤鈕上掛過用細鉛絲穿起來、像扇子一樣排開的白色小花。賣花女人挽著一個扁竹籃,站在街角,看到穿戴整齊的女人走來,就叫一聲:“白蘭花來梔子花?!蹦菤馕稄碗s的衣櫥里,是一個1944年的上海電影明星一定要用的行頭,特別是像上官云珠這樣一個逃難來的小鎮(zhèn)美女,在名利場中掙扎著發(fā)跡的人。
小女孩的父親,是留洋回來的文人姚克。他是一個倜儻的蘇州人,頭發(fā)用發(fā)蠟梳得光光的,一小縷一小縷的,留著梳子的齒痕,穿白色西裝和牙簽條的薄呢背心,在說話里夾著一些英文字。他回國的時候,帶回來一個美國妻子。法國公園邊上的法國總會樓上,有一個雅致的小禮堂,上海大學里左傾的學生們常借那里演英文戲,地下黨的人去那里看戲,他也帶著太太一起去看戲。他在當時全國唯一的一家英文雜志《天下》做主要作者和編輯。在魯迅著作的翻譯上,他出了許多力,和魯迅來往密切。到魯迅病逝,在萬國殯儀館大殮,按照西方摯友和至親抬棺木的習慣,魯迅的棺木也由他生前最密切的弟子來抬。而姚克就是那十個抬靈者中的一個??伤暮门笥褎朕r(nóng),多愁善感的《叫我如何不想她》的作者,則是魯迅雜文譏諷的對象,但他的另一個好朋友殷夫,是被國民黨在龍華處決了的作家。他就是這樣一個在上海很活躍的知識分子,自我感覺良好,整天想著折騰自己喜歡的事,不算紅色這一邊的,也不算白色那一邊的,他不想,他們也都不要他。因為他舉止的西化,曾經(jīng)被思想進步的導演和小報記者叫做“洋場惡少”,他聽了,委屈地告訴當時在上海演戲的黃宗江,比他小了十幾歲的黃宗江沒大沒小地拍
他肩膀,安慰他說:“你哪里是洋場惡少,姚Sir,你是大大的洋場良少?!?/p>
他沒有像大多數(shù)留洋回來的人那樣,去大學里當教授,而是泡在苦干劇團里當編劇,寫古裝戲,同時也導戲,聽說他當年的名氣不在黃佐臨之下。在日本人監(jiān)視下,藝人們不愿意不演戲,又不能演現(xiàn)實生活的真相,也不愿意當漢奸演員,古裝戲就成了藝人們的最后一條鋼絲,不知有多少人在古裝戲里鍛煉著自己的藝術(shù),安慰著自己的理想。姚克的《清宮怨》就是那時候?qū)懙?,那里面委婉的悲情一下子吸引了留在上海最有名的演員和導演,上官云珠在里面演一個宮女。他們就是在天風劇社排練場里認識的。1942年,他的美國妻子帶著孩子回國,姚克和上官云珠在北京結(jié)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