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對我們說:“幺姑今天還要去值班。明天,你們上街可以順便去看看她?!比缓笏叱鲩T去,碰上一個什么同事,談起天氣什么的,努力地哈哈大笑。
那個年真是過得讓我害怕。而且從那以后,我一見到大人們嘀嘀咕咕,就知道決不會有什么好事。因此我夜里極怕被尿憋醒,極怕起床。因為每次醒來我都在黑暗中聽見父母在大床那邊低聲嘀嘀咕咕什么,并不像我臨睡時所見的那樣各自忙碌莊重寡言。這非讓我做噩夢不可。
但父親終于還是走了。我本來以為他活得像排比句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像大字典一樣穩(wěn)穩(wěn)妥妥,像教科書那樣恭恭敬敬。我以為每個周末之夜他都可以擰開溫暖的臺燈,撫摸著我依偎在他胸前的腦袋,悠悠然唱上一首《蜀道難》或《長恨歌》——他說是吟,我說是唱。然而他終于去了,留下了家里空空的床位。
我后悔,后悔在那個夏天遠(yuǎn)行。我居然不知道機關(guān)里也有了大字報,居然還邀同學(xué)們一起下鄉(xiāng),去那個小山村車水抗旱。我也許早該認(rèn)真地想一想,為什么近日來父親晚上總是給我搔背,讓我舒舒服服地入睡?為什么父親突然變得細(xì)心,把我的每一本書都包上封皮?為什么父親會突然關(guān)心家里的食品安全,總愛去戳那個老鼠洞?——家里老鼠確實多,常常吱吱地在門邊柜下探頭探腦,或在屋頂嘩啦啦列隊奔馳,把什么棉絮、豆腐干、十九世紀(jì)史、曹雪芹和語法修辭,吃得津津有味,咬得粉渣渣的,揉擠成一個鼠窩。
這些老鼠早被我們用夾子打死了,家里早已平安無事,但父親為什么還要去戳那個干枯的鼠洞?為什么還不時嘆氣,說:“時候不早了。”——什么意思?
我終于沒有去細(xì)想,以至我背著行李興沖沖從鄉(xiāng)下回家時,一推門,只見抱成一團(tuán)的幺姑和母親突然分開,淚痕亮亮地都沖著我瞪大眼:“你爸爸沒有去找你?”
“找我?”
“他沒有到你那兒去?”
“什么意思?他到我那里去干什么?”
“那他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呢?”
媽媽哭了,幺姑也哭了。不一刻,兩三位鄰居來了。有人另作猜測,說他或許是去了一個姓李的人那里,或許去了一個姓萬的人那里……我馬上意識到這幾天之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而這間房子里空去了許多許多。
“他什么時候走的?”
“四天,四天前!他說去理發(fā),就沒有回來了。他只從我手里拿走了四角錢!”這是媽媽的話。
我們徒勞地找了七八天。每天晚上,我入睡時都縮在床尾,很懂事地伸開雙臂,把媽媽和幺姑的腳抱緊,讓她們感到我的溫暖和我的存在。我覺得她們的腳都很冷,都干縮了,像一塊塊冬筍殼子。
父親終于被找到,是機關(guān)里兩個中年人從派出所回來,讓我們辨認(rèn)一張照片。上面有一顆模模糊糊的人頭,放出光亮,赫然脹大,把每一條肉紋都繃得平整,像吹足了氣的一只大皮球。照片上的表情很古怪,是一種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時不耐煩的那種表情。
我心驚肉跳地瞥上一眼,再也沒有去看他。那就是他么?就是我的父親么?不知為什么,我永遠(yuǎn)記不清他的面目了,大概是最后一眼看得太匆忙,太慌亂,太簡約,太有一種敷衍應(yīng)付的性質(zhì)。印象模糊到極處的時候,我甚至懷疑——他是否存在過。當(dāng)然這也沒什么。叫祖父的那個人,我甚至見也沒見過哩。那么祖父的父親,祖父的父親的父親……他們是些什么人?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的面容以及嘀嘀咕咕,同我現(xiàn)在牽著小孩去買泡泡糖,同現(xiàn)在籠罩著我的陽光,同我將要踢到的那塊小卵石,有什么關(guān)系嗎?老黑就從不想這些問題,所以她衣袋里總有那么多零食,嘴里總有那么多臟話,她還可以很得意地把下巴一挺,說:“拿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