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盾在中央音樂學院念書時作有《瀟湘八景》,后在美國送與郎朗,郎朗的一張鋼琴CD里收有它,我開車時常放出來聽。那鋼琴套曲里跳動了譚盾的一脈鄉(xiāng)戀同鄉(xiāng)情,郎朗也是彈得心有靈犀,我聽來想起臺灣詩人鄭愁予的一句詩:“一步即成鄉(xiāng)愁。”因那曲子的音樂元素里有長沙街頭的謠曲《月亮粑粑》跟《鄉(xiāng)里妹子進城來》,還有湘地嘉禾民歌《娥眉姐》等,只聽得我臉頰發(fā)麻通身血熱,尤其那變了調(diào)的《月亮粑粑》,只覺眼前恍然躍起湘水麓山之上的一輪皓月,正照白了長沙千家萬家黑瓦檐角、天心城墻,又青青麻石街面上細伢崽成群結隊跑,赤腳濺起的是滿街清冽銀碎的月光。
我少時住藩后街,拐過來一條巷子極深極長,叫做落星田。落星田兩壁皆是高墻,并無臨街人家,又無路燈,到夜里一巷陰森漆黑,走路時只聞得跫音橐橐響,像是后頭有人提刀緊緊追來,極是嚇人。院子里老人嚇唬愛哭鬧的細伢崽:“還哭,還哭就把你丟得落星田去!”因好多年前,聞說落星田的苦楝樹上吊死過人。吊死的人,長沙人俗稱“吊死鬼”,舌頭吐出來一尺長,想起來就是一背冷汗。
我們院子里細伢崽膽子大,晚上出門打游擊,“官兵捉強盜”,做“強盜”的沒處躲,就往落星田巷子深處跑,“官兵”追進去,又無火把同電筒,只壯了膽子吼:出來!出來!老子看見你噠!卻是兩眼一抹黑,如在一團釅釅墨汁中。末了,“官兵”退出去,“強盜”拱出來,于是一場游戲結束。
當那月兒圓了,照在長沙城頭,落星田明晃晃如同白晝,我們一群細伢崽便瘋瘋地在巷子里跑,影子在地上忽長忽短,又拍著兩股仰頭嚎唱:
月亮粑粑,
肚里坐個爹爹(讀diadia),
爹爹出來買菜,
肚里坐個奶奶,
奶奶出來繡花,
繡扎糍粑……
那童謠同月光一樣,亦是明晃晃的,漾在長沙無數(shù)麻石老街上,漾在無盡的歲月跟回憶里。
長沙當年的細伢崽,如今已是兩鬢飄霜,卻誰人心里沒有這樣的夜晚,這樣的童謠,這樣的月亮粑粑?
這就叫歲月,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