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時(shí)亦即上世紀(jì)五十年代,長沙城還真是古色古香,閭巷深處,麻石青幽,人聲隱隱;人家檐頭,黑瓦青磚,粉苔茸茸;白晝里陽光,夜闌里月光,皆將百姓臉面及日子照得清清朗朗。而那一時(shí)長沙城里少有自來水,布衣人家,除了吃井水,多半還吃湘江河里的水。于是專有一類肩頭有力的漢子,從事挑河水沿街叫賣的生計(jì)。我那時(shí)住藩后街,只聞得麻石街上整日里有人叫唱賣河水,一分錢一桶。挑水漢子,家織布的青衫敞開來,胸膛是歲月的銅色,又褲腳卷起,赤腳草鞋,一邊喊一邊來來回回走,竹扁擔(dān)在肩頭吱吱地叫。那水桶里的便是湘江河里的水。又扔一把筷子在桶里,為的是防止那河水漾來漾去蕩了出來。
那時(shí)的河水清清冽冽,無有污染。長沙百姓人家又家家皆有大水缸,我家里的那一只是銅官窯的,青綠的釉色,蹲在廚房門邊上閃著暗暗的淡光。我外婆叫住漢子,漢子便急步攏來,左手一桶,右手一桶,將河水嘩嘩倒進(jìn)缸里,收了硬幣,道聲謝謝你郎家,又復(fù)沿麻石路走出巷子,往西行,影子在身前或身后,再到河邊上去挑水。印象里挑河水的漢子又有力氣又極樂觀,走在街巷里如同走在戲臺(tái)上,無不有生活的得意。
所以我說我是從小喝湘江河水長大的,一點(diǎn)不夸張。似我這般年紀(jì)長大的五十年代長沙人,又哪一位不是喝湘江河水長大的?
到月亮升起來,萬戶燈影人影,我們巷子里院子里的細(xì)伢崽便出來玩官兵捉強(qiáng)盜游戲,沿了藩后街跑,穿過東牌樓藥王街太平街,追追殺殺于是就到了河邊上。那湘江河水正無古無今地流,河面上明晃晃亦不知是水光還是月光。那時(shí)又無湘江大橋,人過河要坐輪渡,就望到對岸岳麓山如一只臥虎,在明光萬里中伸腳伸腰自在而眠。只想著哪一天坐了輪船,嗚的一聲,就到了對岸,于是爬到麓山上,采糖罐子采鬼爪子來吃,做夢都是甘甜發(fā)膩要長蟲牙的。
及我念小學(xué),湘江河上亦還未修橋。我只喜春游秋游,因可以坐輪船過河去爬岳麓山,那山上有座五輪塔,男孩子便毛手毛腳往上爬,塔內(nèi)這里那里拱出一些石塊,滑滑的,我們是手腳并用援了石塊爬,好危險(xiǎn),而上去不易下來更難,有同學(xué)朝下一望便嗬嗬大哭,下頭女孩子亦掩面不敢望。下得塔來我們又朝山頂響鼓嶺上跑,要聽得自己的腳聲如鼓響。到得那上頭回身一望,呵也,一帶湘江正從腳底下流了過去,河面上白帆片片,如同日歷紙一樣翻動(dòng)歲月。那時(shí)亦不知古人有詩云:“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钡挥X得河上涼風(fēng)吹上來,人間又是春秋。那河水在天底下閃閃亮亮,仿佛是本命年里纏在腰間的綢帶,親得系住了我的一生,親到了命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