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guī)Я吮緯ソo父親。是位讀者在我的一場演講會后送給我的。書名叫做《蒙古高原橫斷記》,就是日本的江上波夫和赤崛英三那些人組織的“蒙古調(diào)查班”,在一九三六年到內(nèi)蒙考古后所出版的報告。
前幾年,烏尼吾爾塔叔叔曾經(jīng)幫我譯出其中與我祖父有關(guān)的一段,里面也描述到父親老家附近的景象,我曾經(jīng)據(jù)此而寫出那篇散文《汗諾日美麗之湖》。
如今自己手中有了這本書,最欣喜的是,書里有張相片,拍的正是我們家族的敖包。
這處敖包山雖然在我第一次回到父親家鄉(xiāng)的時候,族人就帶我上山獻祭過了,相片也寄給父親看過了,然而那畢竟是幾十年后的相片,由石塊堆疊而成的敖包形狀已經(jīng)不大一樣了。但是,在這本六十多年前的老書里,祖父還在,那相片上所顯示的敖包還是父親在年輕的歲月里曾經(jīng)親眼見過的模樣啊!
我像獻出寶物一樣,把書翻到這一頁拿給父親看,父親果然驚呼起來,然后,幾乎是整個晚上,他都在來回翻讀這本書。雖是日文,然而配合著圖片內(nèi)容與一些零星的漢字,那些相片底下的解說也是可以明白的。
書中所有的圖片,雖然都是黑白相片,但是品質(zhì)很好。從曠野到溪谷、從穹廬到寺廟、從馬牛羊群到孤獨的牧者、從衣裳簡單的少女到滿頭珠翠的貴婦、從父親的察哈爾盟到母親的昭烏達盟,都是父親曾經(jīng)行過走過笑過哭過歌過同時無限愛惜過的故土家園啊!
在夢中珍藏了五十多年的舊日家鄉(xiāng),如今忽然同時都來到眼前,并且清晰潔凈,光影分明,對于一個八十八歲羈留在天涯的漂泊者來說,該是何等深沉的悵惘和疼痛?
原本只是希望討他的歡心。但是,當(dāng)我看到整個晚上,父親都不說一句話,只是用稍顯顫抖的手,在燈下急速地把發(fā)黃的書頁翻過來又翻過去的時候,我不禁深深地后悔了。
而就在今夜,就在此刻,我才想到,那天晚上當(dāng)父親在翻看著從前的蒙古高原時,在他混雜的思緒之中,會不會偶爾閃過和我在今夜的燈下翻看著這幾張剛剛放大了的萊茵河岸相片時一樣的想法——這是當(dāng)時還有我父親在其中的那個世界所留下來的最后的影像。
父親啊!父親。
四啟蒙
船正在江上,或是海上。我大概是三歲,或是四歲。
我只記得,有一只疲倦的海鳥,停在船舷上,被一個小男孩抓住了,討好地轉(zhuǎn)送給我。
我小心翼翼地把海鳥抱在雙手中,滿懷興奮地跑去找船艙里的父親。
可是父親卻說:“把它放走好嗎?一只海鳥就該在天上飛的,你把它抓起來它會很不快樂,活不下去的?!?/p>
父親的聲音很溫柔,有一些我不太懂又好像懂了的憂傷感覺觸動了我,心中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轉(zhuǎn)身走到甲板上,往上一松手,鳥兒就撲著翅膀高高地飛走了。
啟蒙的經(jīng)驗是從極幼小的時候開始的。
父親是為我啟蒙的最早也最親的導(dǎo)師。在他的導(dǎo)引之下,我開始對人世間一切的美好與自由無限向往。
生命是需要啟蒙的,然而,死亡也需要嗎?
面對死亡,也需要啟蒙嗎?
父親逝世之后,在波昂火化。
當(dāng)我和弟弟從殯儀館回到父親生前居住了多年的萊茵河畔的寓所,把裝有父親骨灰的圓柱形的骨灰盒放在他臨窗的書桌上時,我心中的惶惑與紛亂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
我沒有辦法解釋眼前的一切。
父親在四樓上的公寓,原本就因為有大面積的玻璃門窗而總是顯得特別明亮,那天天氣又很好,十二月中旬的陽光難得的燦爛,前一天晚上我只是把書桌的桌面騰空、拭凈,然而桌面下的抽屜,墻邊的書柜和屋子里的其他物件都還沒有開始整理,沙發(fā)旁邊的茶幾上擺放著的老花眼鏡、煙斗和父親正在讀的那本書,我也還舍不得收起來,書頁里夾著父親慣用的那張灰綠色的書簽,標(biāo)示著他還沒讀完的那個章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