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異鄉(xiāng)的河流(5)

蒙文課 作者:席慕蓉


 

在這段平坦的河岸上,在這些因著四季而變換著顏色和面貌的行道樹下,父親和我并肩同行,不知道走過多少次。即使那天我拍的只是無人的風(fēng)景,但是,在那一刻,父親還在我的身邊,還在人世。因此,這些風(fēng)景所代表的意義,對此刻的我而言,似乎有了一種全新的絕對的價值——這是當(dāng)時還有我父親在其中的那個世界所留下來的最后的影像。

一個半月之后,父親就永遠(yuǎn)離開了。

可是,這些話別人要聽嗎?即使他愿意,我又能夠很清楚地說出來嗎?

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我在那極為短暫的一刻里忽然躊躇難言的原因了罷。

然而,還有更多的難以明言的什么,是在我開著車一個人慢慢往回走時,在黑暗的山路上忽然逼到眼前來的。

在黑暗的山路上,我流著淚問自己,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意父親的離去?

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愛他?

答案應(yīng)該不是否定的。因為我心里的疼痛、我對他的想念,還有那在人前強忍著的悲傷和淚水,應(yīng)該都不是虛假的。

可是,為什么在那個秋天,我還會為萊茵河邊的秋色動心?還會去為那些有霧的河面和鋪著落葉的小徑一再取景?

當(dāng)然,我可以說,因為父親身體一向非常健壯,因此即使是在那個秋天忽然明顯地衰弱下來,我也毫無警戒之心,以為日子還會繼續(xù)這樣過下去?

或者就算是心里隱約有點明白了,但是就是不想去面對?

還是說,要到了父親真的不在了的時候,才會明白我從來沒有全心全意地愛過他?

我流著淚問自己,父親已經(jīng)走了,這些不斷糾纏著的疑問到底還有什么意義?

車子右彎進一條狹窄的上坡路,還有一公里就到家了,在不遠(yuǎn)處暗黑的山影之上,一輪初升的明月就在我的正前方。

還是說,要到了父親真的不在了的時候,才有可能在回溯的淚水里,用各種或者真實或者縹緲的線索,去試著全心全意地愛他和了解他?

也許,這父與女的關(guān)系,在對父親的了解中,反而成了一種“蒙蔽”?

即使是從一九八九年的夏天之后,在萊茵河邊,我們父女之間曾經(jīng)有過那么多次的深談,然而父親依舊是針對我的需要所設(shè)定的角色——女兒如今想要知道自己的原鄉(xiāng)了,于是她的父親詳盡地作答。

到了蒙古高原之后,這幾年間,我曾經(jīng)訪問過幾位老人。有的訪問已經(jīng)寫成文字發(fā)表了,像是(丹僧叔叔)、(歌王哈札布),有些還是草稿。但是我自認(rèn)已經(jīng)把握到重點,可以在幾千或者一萬多字里,寫出他們顛沛流離的一生??墒?,我從來沒有想過應(yīng)該也對自己的父親做一番更深入的了解。

我所有的資料,都是片段的,零亂的,只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是生活里那樣熟悉因而似乎已經(jīng)固定了的形象。

直到在追悼儀式中,父親的同事,波昂大學(xué)中亞研究所的韋爾斯教授()站到講臺上,面對大家開始追述父親一生的事跡之時,我才忽然明白,我一直都在用一個女兒的眼光來觀看生活里的父親,那范圍是何等的狹窄。

韋爾斯教授的講詞中有一段話,我記得他是這么說的:

“對我們而言,拉席?敦多克先生這一生所經(jīng)過的是多么漫長而曲折的道路。他從那么遙遠(yuǎn)的地方走來,在此為我們講述那古老而豐美的蒙古文化,讓許多人從此熱愛蒙古……

我的父親,確是歷經(jīng)了流離傷亂。

尤其在前半生,為了爭取內(nèi)蒙古自治所遭遇的種種艱險,那條漫漫長路,充滿了我所不能想像的坎坷和災(zāi)劫,甚至包括自己兄長的被刺身亡;然而,這么多年來,他卻也始終沒有失去那樂觀到近乎天真的本質(zhì),有的時候,我們做子女的,甚至在生活里為此而怨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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