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八月底到九月中,我終于踏上了從未謀面的高原故土,四十多年以來,我是我們家里第一個見到了父母故鄉(xiāng)的孩子?;氐脚_北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給父親打電話,然后再把在蒙古拍的相片貼成厚厚的一本,每張相片之旁再加上自己的說明和觀感,寫得滿滿的給父親寄去。
第二年夏天,我又帶著剛考完高中聯(lián)考的凱兒到波昂去看爺爺。
那年,父親接近七十九歲了,凱兒才十五歲多。祖父對這個三年不見,又長高了許多的外孫,真是無限寵愛。
去年住的河邊旅舍正在整修,停止?fàn)I業(yè),我們這次住在波昂市中心的旅館,就在市政府前廣場的邊上。父親每天搭二十分鐘左右的公車來和我們會合,然后再一起出發(fā),當(dāng)然,游覽的行程中也包括了坐一次萊茵河上的渡輪。不過,稍有不同的是:這次,回程的時候,父親在他家附近的那一站先下船,我和凱兒則要再坐一站,到波昂市區(qū)上岸。
船離開碼頭之后,開始的速度還很慢,已經(jīng)和我們說了再見的父親,在岸邊還能夠和我們同行一段,他忽然間童心大發(fā),一面微笑向我們揮手,一面假裝非常賣力地跨著大步追著船走,惹得凱兒也興奮地在甲板上不停地?fù)]手呼喚:
“爺爺再見!爺爺明天見!”
那天下午,陽光出奇的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是那個稍嫌陰冷的夏季里難得的好日子。又是八月,河岸上又開滿了深暗的紅紫色一簇一簇的野花,離岸稍遠(yuǎn)的坡壁上綠樹成蔭。船行越來越快,也逐漸靠近河心,隔著那兩個越離越遠(yuǎn)卻還在互相揮著手的祖孫之間,是夏日萊茵滿溢的一層又一層動蕩著的波光。
父親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三十日逝去,凱兒正在軍中服役,在電話那端聽到我告訴他這個噩耗之后,忍不住大哭了起來,他說:
“爺爺為什么不能等一等我?我還有幾個月就可以退伍,就可以去看他了啊!”
我無以為答,卻忽然想到那夏日萊茵的波光,恐怕不只是只藏在我一個人的心里了罷。
三離別后
前天傍晚,到淡水街上去取回加洗和放大的相片,年輕的店員先把相片從封袋里拿出來端詳了一下,在交給我的時候,再微笑著問了一句:
“席老師,這是你去旅游時拍的罷?”
其實不過是句隨意的寒暄,我只要點個頭,說聲“是的”,也就好了??墒俏揖谷粵]有辦法回答他。
剛好有兩個客人同時推門進來,店里一下子變得很熱鬧,我就付了賬說了再見。走出店外,小鎮(zhèn)的街道上已經(jīng)開始亮起了五顏六色的燈光,我把紙袋小心地拿在手中。
紙袋里裝的是我在一九九八年秋天拍的一些萊茵河邊的風(fēng)景,是異國的風(fēng)光,也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只有在旅游途中才會拍到的相片,人家問的并沒有錯。
我可以這樣回答:
“這是我父親在德國住家附近的景色,我從前常去的地方,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p>
這樣的解釋也不算冗長。
但是,在那一刻里,真正讓我難以啟口卻又很想說明的,還有一些別的。
我其實還想說:
“當(dāng)時拍完了洗出來之后,覺得很普通的相片,前幾天收拾抽屜的時候看到了,才忽然發(fā)現(xiàn)它們對我所代表的意義,所以才會再來加洗和放大,因為,在我拍著這些風(fēng)景的時候,我的父親還在?!?/p>
這些相片拍的都是那一段河岸,一九九八年十月中旬,那天,河面有很濃的霧氣,樹葉已經(jīng)逐漸從金黃變成褐紅,在河邊的小公園里,有些行道樹的葉子還是深綠色,天很涼,沒有什么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