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路迢遙

蒙文課 作者:席慕蓉


 

九月初,去了一趟花蓮。

我是一個人坐火車去的,有好幾位朋友已經(jīng)在花蓮等我了。

出門之前,圓神出版社送來了《時光九篇》和《邊緣光影》新版的初校稿,希望我能在九月中旬出發(fā)去蒙古高原之前作完二校。雖然離出版時間還早,可是我喜歡出版社這樣認真和謹慎的態(tài)度,就把這兩本初校稿都放進背包里,準備在火車上先來看第一遍。

從臺北到花蓮,車程有三個鐘頭,不是假日,乘客不多,車廂里很安靜,真的很適合做功課。所以,車過松山站不久,綠色的山野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的時候,我就把《時光九篇》厚厚一疊的校樣拿了出來擺在眼前,開始一頁一頁地翻讀下去。

《時光九篇》原是爾雅版,初版于一九八七年的一月。其中的詩大多是寫于一九八三到八六年間,與此刻相距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的時光,足夠讓此刻的我成為一個旁觀者,更何況近幾年來我很少翻開這本詩集,所以,如今細細讀來,不由得會生出一種陌生而又新鮮的感覺。

火車一直往前進行,窗外的景色不斷往后退去,我時而凝神校對,時而遊目四顧,進度很緩慢。

當我校對到〈歷史博物館〉那首詩之時,火車已經(jīng)行走在東部的海岸上,應(yīng)該是快到南澳了,窗外一邊是大山,一邊是大海,那氣勢真是懾人心魂。美,確實是讓人分心的,我校對的工作因而進展更加緩慢。

然后,就來到詩中的這一段——

歸路難求且在月明的夜里

含淚為你斟上一杯葡萄美酒

然后再急撥琵琶催你上馬

知道再相遇又已是一世

那時候曾經(jīng)水草豐美的世界

早已進入神話只剩下

枯萎的紅柳和白楊萬里黃沙

讀到這里,我忽然意識到了就在此刻,就在這個車廂里,時光是如何流轉(zhuǎn),又如何一層一層地疊印起來,不禁在心底暗暗驚呼。

窗外,昨天臺風過境帶來的豪雨,讓高高的山壁上多添了好幾處或是曲折或是急直的小瀑布。這里,這里是臺灣最美麗的東海岸,就在這些大山的深處,有秀美的草坡,有我曾經(jīng)采摘過的百合花,有我曾經(jīng)認真描繪過的峽谷和山泉,有我的如流星始奔,蠟炬初燃的青春歲月??!

在往后的二十年間,青春在回顧之時逐漸成為詩句。不過,在我寫出〈歷史博物館〉的時候,雖已是一九八四年的八月,卻還不識蒙古高原,也未曾見過一叢紅柳,一棵白楊,更別說那萬里的黃沙了。

然而,生命中有些呼喚可能早早就現(xiàn)端倪,在迢遙的長路上,是我們內(nèi)心的渴望在選擇方向,盡管這一切難以事先料想。

是的,誰能料想到呢?在又過了二十年之后,重來校對這首詩的我,卻已經(jīng)在蒙古高原上行走了十幾年了。甚至還往更西去了新疆,往更北去了南西伯利亞,見過了多少高山大川,多少水草豐美的世界,更不知出入過多少次的戈壁與大漠!

是的,此刻的我,真是見過了多少已然枯萎或是柔花滿垂的紅柳,多少悲風蕭蕭或是枝繁葉茂的白楊,以及,在月明的夜里,那不斷向遠方鋪展過去的萬里又萬里的黃沙。

如今重來面對這首詩,才發(fā)現(xiàn)一切其實早現(xiàn)端倪,幸好,幸好有詩來注記。

此刻,在一列行駛著的火車車廂中,詩里詩外,光影雜沓,悲歡交集。時光流轉(zhuǎn)如此!時光疊印如此!長路何其迢遙,然而,那些原本是真實的生命所留下的深深淺淺的足跡,在回望之時,卻終于成為連自己也難以置信的美麗遭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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