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五帝本紀第一,記載了傳說中的公孫軒轅代神農(nóng)氏之位而成為黃帝之后,——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北逐葷粥,合符釜山……
這個在中文書寫的歷史里一直不肯順服的“葷粥”,音(xūn yù ),又寫作“獯鬻”,史記索隱里說是“匈奴別名也,唐虞以上曰山戎,亦曰熏粥,夏曰淳維,殷曰鬼方,周曰獫狁,漢曰匈奴?!?/p>
在這些被音譯得奇奇怪怪的名字中間,亞洲北方的游牧民族其實早已有了自己的信仰與文化,并且在蒙古高原上逐漸發(fā)展出獨具特色的藝術風格,正式進入了青銅時代。
這段時間歷時一千六百多年,從紀元前的一千五百年甚至更早就開始了,一直到紀元一百年甚至稍晚,當鐵器出現(xiàn)時才慢慢被取代(時當中國的早商到兩漢)。當時的草原藝術家制作了許多精彩的青銅器,從實用的刀、劍、馬具到純粹為裝飾用的飾脾等等,都是以動物紋飾為主題,觀察入微,生動活發(fā)。
如今我們可以從出土的文物中看到長時期的形成與發(fā)展,幾乎就是一部游牧文化的忠實繪本。
從紀元前一千五百年的濫觴期開始,再后經(jīng)過悠長的歲月,到了公元前六世紀到前三世紀的時候,可說是鼎盛期。這時在南方的中國正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而在亞洲北方的蒙古高原上,屬于狄—匈奴族系的文化也在蓬勃發(fā)展。
匈奴,是在蒙古高原上土生土長的游牧民族,也是在這塊土地上最早建立行政組織,具有國家形態(tài)的民族,學者稱之為“行國的始祖”。
匈奴,也是東方民族里,最早最早進入西方的政治與文化之中的民族,匈奴帝國版圖在極盛時的廣大無邊,更是遠遠超過當時的秦漢。
從蒙古高原往北到西伯利亞,往東至遼河盡頭,往西越過蔥嶺遠及于西域,往南直抵現(xiàn)今的長城,都是屬于匈奴的領土。這片遼闊的大地雖然冬季苦寒,春季多風,然而,在夏與秋之間,也是林深葉茂,草木欣然生長的美好原野。即使到了今天,內蒙古地區(qū),許多地方因為大量移民開“荒”的錯誤行為,已成為草木稀落黃沙漫漫的荒原。然而在戈壁之北的蒙古國(外蒙古),如今依然充滿了山林美景,飛鳥走獸。來到這里,你會感覺到人和大自然靠得很近。
即使是去了西伯利亞,我才知道傳說中的冰原,在夏天也是林木蒼翠,萬物欣欣向榮,湖邊開滿了野花。我想,尤其是在經(jīng)過了漫長的冬季之后,人類一定渴望和百獸萬物,充分享受眼前這溫暖從容的好時光罷。
而匈奴的藝術家們,他們的精彩作品,想必也是在夏季里開始醞釀的。
我曾經(jīng)看見過一塊西漢時期的青銅雙羊紋帶飾脾,長方形,最長的那邊不過是十二公分左右,拿在手里可是沉甸甸的,原來應該是一對,做為帶扣使用的。主題是兩只大角羊在樹下顧盼與警戒的描寫。羊角上彎,成很大的弧形,和樹枝樹葉相連結,都用曲線來起伏轉折,重疊之處,雖是厚重的青銅,卻能給人一種輕盈的錯覺,仿佛有風剛從林間拂過,將枝葉分層微微掀起,真是奇妙極了!
我想,這是比任何文字書寫的史冊都要來得更為精確和豐富的證據(jù)罷,這些貼近生活的文物,應該使北亞或者北歐的游牧文化,得以跳脫出漢文或者西方文字書寫的歷史迷障,重新架構出一種比較清楚的面貌來。
大陸的學者推測,在蒙古高原上的青銅器,早期可能屬于“狄人”的先期文化,晚期屬于匈奴文化,早晚之間,是一脈相傳。而到了兩漢時期,由于匈奴版圖擴張而影響了西方。至于現(xiàn)今在出土文物中,以鄂爾多斯高原地區(qū)最為豐富也最為特征鮮明,世界各國考古學者通稱它們?yōu)椤岸鯛柖嗨故角嚆~器”。
有趣的是,早期的西方學者,由于彼得大帝所收藏的黑海北岸游牧民族斯基泰文化中的黃金制品和青銅器,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蒙古高原上的鄂爾多斯式青銅器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因而斷定后者是“斯基泰——西伯利亞文化”的向東延伸。
反正不管是由東往西,還是由西向東,都剛好印證了我在上一篇談“紅山文化”時所引用的論點,這一大片地區(qū),幾千年來都是游牧民族生息繁衍之所,文化的發(fā)生、傳播與凝聚都自成一個獨特和完整的體系。
青銅時代是最美麗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