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們將稱我為兇手(1)

我的名字叫紅 作者:(土)奧爾罕·帕慕克


 

就在我殺死那個蠢蛋前幾分鐘如果有人告訴我,說我會奪去某人的生命,我絕不會相信;因此,我的罪行常常從心中消退,如同外國的遠洋帆船消失在地平線一樣。有時,我甚至覺得我根本不曾犯下什么謀殺罪。自從被迫干掉親如兄弟的倒霉鬼高雅之后,已經過了四天,但現(xiàn)在我才稍微習慣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要是能夠不用做掉任何人,便能解決這個意外而恐怖的難題,我一定愿意那么做,但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我在當下把這件事情處理掉了,承擔起了所有的責任。我不能任由一個魯莽的家伙,以不實的指控危害整個細密畫家群體。

盡管如此,要習慣一個殺人兇手的身份的確很難。我在家里呆不住,只好上街。在這條街上也呆不住,又走上另一條街,再另一條。當我望著人們的臉孔時,發(fā)現(xiàn)許多人之所以自認為清白,只因為他們還沒有機會干掉一個人。很難相信大部分的人比我正直而高尚,只是基于命運的小小扭轉。最多,他們顯得更加愚蠢,因為他們還不曾殺過人,而如同所有的白癡,他們的外表看起來心地善良。處理掉那個可悲的家伙后,我在伊斯坦布爾的街頭游蕩了四天,多日的觀察讓我得出結論,任何一個人,如果眼中閃爍出一絲聰慧、臉上籠罩著一抹靈魂的陰影,那么他就是一個隱藏的刺客。只有白癡才是清白無辜的。

就拿今天晚上來說,窩在奴隸市場后巷一間溫暖的咖啡館里,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望著掛在后墻上一只狗的畫像,我逐漸忘記了自己的處境,跟其他人一起聆聽從狗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話,哄堂大笑。此時,我就感覺到身旁坐著的一個人,也和我一樣是個殺人兇手。雖然他也能和我一樣朝說書人大笑,但從他擺放在我手邊的手臂的姿勢,或者是從他不安地用手指敲打杯子的動作中,我確定他和我是一個類型的,所以我陡然轉身,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他嚇了一跳,一臉的倉皇失措。咖啡館散場時,他的一個熟人挽住了他的胳膊,說:"努斯萊特教長的人鐵定會襲擊這個地方。"

他擠眉弄眼,示意那人閉嘴。他們的恐懼感染了我。誰也不相信誰,隨時都會被對面的人給做掉,對此每個人都有心理準備。

外頭更冷了,街角和墻根都已積了厚厚的雪。夜里一片黑暗,在狹窄的巷子里我只能憑感覺才找得到路。偶爾,微弱的油燈光芒,從某處一間木房子那黑暗的窗戶及拉下的百葉窗內透出,映照在雪上。但大部分時間,我看不到什么光亮,也看不見什么東西,只能聆聽著聲音找路,像守夜人用木棍敲擊石頭的聲響、瘋狗的嗥叫或是屋內傳來的聲音。有時候,雪中似乎發(fā)出一絲神秘的光線,照亮了城市狹窄而可怕的街道。在這團黑暗里,廢墟和樹影之間,我以為瞥見了千百年來不祥地出沒于伊斯坦布爾的鬼魂。有時則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見屋里的各種雜音,悲苦的人們要么一陣陣地咳嗽著,要么在呻吟著,要么在睡夢中哭喊著,要么是丈夫與妻子爭吵著,仿佛試圖掐死對方,孩子們則在他們的身旁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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