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許多童年時發(fā)生的事情，包括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我是后來偶爾聽爸媽談及才知道實況，就像一個盲人要靠旁人的形容才知道自己置身于絕世仙景抑或是人間地獄，從而發(fā)出相應(yīng)的贊嘆或者驚怖的尖叫。他們說小姨何亞玉在工廠里交了個管工男友，而且很快就有了身孕。但那個男人卻突然打退堂鼓，甚至拋下小姨自己轉(zhuǎn)工跑掉。小姨家里知道她和別人有了孩子但又弄得一團糟，阿公一怒之下就把她趕出家門，于是她就來到我們家暫住。后來肚子漸漸隆起，工廠竟然借故把她辭退，爸爸想去找大老板劉升基，怎料老人家已經(jīng)病臥在醫(yī)院里，過不久就要和舊友董富在陰間重逢。我倒記得小姨整天一副頹唐容色，窩在我們家里發(fā)呆，不吃也不喝，好像想把自己和肚里的胎兒一并餓死，但是在她的手腳日漸消瘦的同時她的肚腹卻成反比地日有增益。那時媽媽早已經(jīng)沒有做車衣家工，轉(zhuǎn)了在姑媽董珍珠家里做幫傭。董珍珠女兒和女婿因為開手袋廠而發(fā)跡，搬了大屋但又不想請外人打理家務(wù)，所以就叫我媽媽去幫手。媽媽見小姨人生漫無寄托，就拿了些縫衣小活回來給她在家里做。退隱一段日子的衣車于是又重見天日，久違了的機輪運轉(zhuǎn)又隆隆響起，但這次速度總好像慢了節(jié)拍，輪軸部件間總好像發(fā)出松脫或磨損的雜音，針頭常?？ㄗ〔剂?，棉線老是崩斷，腳踏板踩下去像沉沉的泥淖。爸爸說不如買一部新型電動衣車。但在還未真的買成，小姨就在洗澡的時候昏倒了。

醫(yī)生說孕婦失血過多，昏迷不醒，嬰兒用剖腹出生，早產(chǎn)兩個月，而且健康狀況不穩(wěn)定。孩子是女嬰，取名零。因為早產(chǎn)，腦部發(fā)展不全，出生過程里又一度缺氧，零先天性輕度智障，長大后腦袋有點扁平，左手麻痹萎縮，走路一拐一拐，像個縫歪了的布娃娃。奇怪的是小姨醒來之后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個子小小的她在床上彷如老了十幾年的中年婦，令人認不出那就是照片里坐不穩(wěn)的小女孩，或者一年前還青春煥發(fā)地坐在工廠衣車隊伍里搖蕩著男主管的心神的少女。小姨出院后就在工廠找了新的工作，重新坐在衣車前。那個男人竟然也回頭找她，兩人還結(jié)了婚，再生了一個小女兒，健康正常的，大家一起過了十年，才因為男人爛賭欠債而離婚收場。小姨也沒怎樣激動，好像只是弄壞了一件玩具，又或者玩具其實早就壞了。零在三歲時做了一趟腦部手術(shù)，在頭頂打開了一個四寸的缺口，在里面縫縫補補的弄了些甚么高科技的診療，但效果無從確知。除了智障和行動不便，零的成長大體健康，和媽媽頗為肖似。不，應(yīng)該說，何亞玉長得越來越像她的女兒，說話越來越天真，對事情越來越?jīng)]所謂，看見甚么都只是聳肩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