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路遙的養(yǎng)母,也是親伯母。十七歲上,她的家里收下六十塊彩禮,將她嫁給了清澗縣石嘴驛王家堡一戶王姓人家,王家兄弟二人,她嫁的是老大。兩年后,老二也用毛驢馱回了新媳婦,老二討回的這媳婦,比大媳婦的身價可高多了,彩禮一萬塊,盡管當時使用的貨幣比兩年前貶值了許多,可也是大媳婦的彩禮翻多少個跟頭也追不上的。對此,大媳婦心里沒有半點不平,而且這老二媳婦是她一手操辦娶進門的,人家模樣俊,身架好,心靈手巧,哪樣都比她強,彩禮不超過她就冤了人家,她的心里順順溜溜,兄弟妯娌和睦相處。命運也是個怪東西,從開始到后來,在王家媳婦之間,它似乎更青睞老二窯里那個后進門的女人,這女人很快就為王家添丁續(xù)口,頭胎就是個兒子,后來又生四男三女,而老大窯里的女人生倒是生了三個娃娃,然而不是“四六風”就是一些說不清的怪病早早就奪去了娃娃的命,一個也沒有抓養(yǎng)活。王家認定這是命,不能怨天尤人,老大女人心里開始頗不服順,待到后來也不得不認命了。
陜北是個窮地方,清澗又是陜北的窮地方,生活的擔子像黃土包一樣沉重,王家老大眼看著在家里熬不出個像樣光景,便帶著妻子走出家門去闖蕩,夫妻倆在外幫人種地扛活,后來在延川縣落了腳,他們掏了一孔窯,盤了炕,砌了灶,算是有了一個家。但在這個家里面,許多個冷風凄凄的夜晚,夫妻倆是蜷轱在灶角的柴窩里過夜的——熱炕頭給了那些從榆林一帶下來攬工的石匠、皮匠和窯工,為的是多少能掙幾個錢,辛勤勞苦,省吃儉用,夫妻倆又掏了兩孔窯,添了些家具,養(yǎng)了雞羊,一份家業(yè)算是置起來了。
路遙是在幼年時過繼到伯父門下的,伯父無子嗣,而他家兄弟姐妹一串,過繼給伯父一個兒子,可謂兩全其美,路遙在兄弟姐妹中是老大,懂事早,長得也壯實,將他過繼給伯父撐起王家另一爿門戶最為合適,盡管他很不愿意,但他還是噙著眼淚告別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翻過清澗和延川之間的一道道溝壑墚峁,在郭家溝那三孔窯洞里,他由人侄轉(zhuǎn)變?yōu)槿俗印?/p>
那一年路遙七歲,父母給起的大名叫王衛(wèi)國。
有了兒子,王家老大兩口心里踏實下來,兒子就是他們未來的指靠,是他們在世上過日子的盼頭,他們喜愛這個兒子,家里光景過不到人前,不像樣兒,但破衣爛衫,總想讓兒子穿得暖一點,粗糠野菜,總想讓兒子吃得飽一點。在遭饑荒的年月,兒子餓得面黃肌瘦,母親硬是拉下臉面撐起腰桿走出門去,討飯都要為兒子討回一口食來,年幼的兒子似乎從一開始就明白他在這個家庭里處于什么角色和要承擔什么責任,攔羊、扒草、背糞、掏地,嫩弱的肩膀和雙手早早就在勞動中打磨,而且身上有種倔強,不示弱、不服輸?shù)膭蓬^,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極強的自尊心。老兩口雖然不敢對落腳在這個窮家賤戶的兒子的將來抱什么希望,但他們已經(jīng)看出,他日后不論做啥準能成事。
村里的學(xué)校又到了招收學(xué)生的時候,不少孩子背上書包,路遙羨慕他們,但一貧如洗的家庭哪能拿出錢來給他報名、給他買筆買紙買課本?更何況他還承擔著家里好多活兒,他把熱烘烘的心里拱動的愿望強壓住,沒有向父母親張口,一天早晨,母親卻把他從炕上叫起,在他脖子上掛上一個書包,輕聲說:“上學(xué)去吧!”
那一刻,路遙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
【畫家日記】窯里光線不錯,在靠近窯門的地方,我支起畫架……老人有些喘,喜歡坐在炕上。就先畫張坐在炕上的肖像吧,我凝視著那張臉,凝視著那滿頭蒼灰的頭發(fā),那臉似乎有些浮腫,頭發(fā)沒有很好梳理,我突然信心不足,不知能否畫好這幅畫,能否畫出我心里那種復(fù)雜難言的感覺……老人穿著一件揪巴巴的藍上衣,剛見面時她說不知道我今天來,知道了就會把好衣服穿上,免得給公家丟臉。因為兒子是公家人,這會兒她又要換衣服,我勸住老人,在一種艱澀的感覺里揮動起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