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德順爺,何嘗不也是如此呢?
因了這種感情,所以你對喧囂浮躁的都市生活有種天然的排斥。這也許是你的偏狹,都市里照樣有崇高、純真與善良,但你仍執(zhí)拗地固守你的感情領地。在你近二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你曾接到過無數(shù)筆會的邀請,你竟沒有參加過一次這類在許多人看來猶如節(jié)日一般盡情愜意的活動。屬于你的天地只有陜北,只有那綿延的黃土高原,那里的太陽,那里的風,那里小鳥的啁啾和樹葉上的色彩才是自然和真確的。這是一種難解的情結。有時你坐在餐桌旁剛剛舉起酒杯,或者漫步在西安鐘樓、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這些五光十色的地方,眼前常會驀然浮現(xiàn)出陜北的山川,陜北的人,你的眼眶不由自主會變得溫熱濕潤。你是黃土地的兒子。
在生活底層所經(jīng)受的嚴酷磨礪,在你身上,轉化成一種奮發(fā)圖強的動力。這種動力是那般強大和持久不衰,甚至裹進了某種殘忍的勁頭。你很早就為自己確立了志向,命運為你實現(xiàn)自身抱負提供的路子并不多。作家這個職業(yè)對你也許并不是最佳選擇,你可以成為政治家,軍事家,或者是外交家,對此你仿佛有種天然的秉賦,并且一直有種不衰的熱情,成為作家之后也時時津津樂道。但命運沒有給你這樣的機會。在僻遠的陜北山溝,在你對這個世界開始申請發(fā)言時,只有拿起筆好像才是切實可行的。你潑出命來寫作,不知疲倦,不知愛惜自己,決心用積蓄全部生命的力量喊出自己的聲音,建構起理想的輝煌大廈。記得1981年夏,你正在甘泉縣招待所寫作《人生》時,我在延安大學妻子那里度假。一天專程去看望你,只見小小屋子里煙霧彌漫,房門后鐵簸箕里盛滿了煙頭,桌子上扔著硬饅頭,還有幾根麻花,幾塊酥餅。你頭發(fā)蓬亂,眼角黏紅,夜以繼日的寫作已使你手臂疼得難以抬起。你說你是憋著勁兒來寫這部作品的,說話時牙關緊咬像要和自己,也像要和別人來拼命。13萬字的《人生》,你二十多天就完稿。后來寫作《平凡的世界》,你的兇狠勁頭仍如此,而這是100萬字的大部頭,這樣相拼,縱是鐵鑄鋼打的人,怎吃得消?
在我們投身的這個世界里,需要我們做的事情很多很多,我們時時感到被沉重的責任、義務、道義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我們的精神既昂揚又痛苦,身心既亢奮又疲憊。我們將許多精力花費在對付外界各種事情上,對什么也不敢怠懈,唯獨偏偏怠懈了自身。我們還沒有學會憐惜自己,常常散漫地對自身生命放任自流,盲目的自信,奢侈的開支,總以為生命還有很多本錢,縱是大江也會有干涸的一天,何況人的生命本是一脈細流。你對付外部世界,干得很精彩,可是對付你自己,就談不上精彩了。即使在不寫作的日子里,晚上,你也是常常整宿整宿不睡。并不是有什么誘人的夜生活,而是聊閑的、懶散的作協(xié)大院里總有些夜貓子,有煙有茶,足以支撐一夜。常常是東方即將放亮之時,你才拖著疲憊的步子小心翼翼回家,不敢驚動妻子女兒,悄悄溜上床躺下,這一睡一直可以睡到下午。別人的下午是你的清晨。我有時和你開玩笑,下午見到你,問一句:“早上好!”我說你用的是格林威治時間。起床之后暴食一頓。這是你一天里唯一的一頓正餐,而這所謂的正餐又太沒質量,大院里的人們看慣了你從街上的小攤回來,一手攥著幾只饅頭或大塊“鍋盔”,一手攥著生黃瓜邊走邊啃的情景,有時連黃瓜也沒有,只是幾根生蔥。你不會豐富自己的生活,除過電視上轉播足球賽能激起你的興趣外,你再沒有其它嗜好。不下棋,不打牌,不會搓麻將,不愛看演出,不喜歡字畫,不愛與更多的人交往,對許多人癡迷成癖的事物你不屑于一顧,這注定使你生活得格外滯悶沉重。你的抑郁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很少見你開顏盡歡的時候。到今年12月,你才43歲,可是幾年前,你的背就開始顯駝,你的行走就失去了青春的步態(tài)。在沉悶的作協(xié)大院,無論冬夏,常見你坐在大門或后門的門房前,那里風里雨里都各有一把從辦公室扔出的破藤椅。蜷縮在藤椅里的你耷拉著頭,瞇縫著眼睛,一言不發(fā)地枯坐,有時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甚或就這樣進入夢鄉(xiāng)并打起呼嚕, 陌生人進入作協(xié),常誤以為你是看門的老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