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自尊與他的自卑,鑄造了他孤傲內向的性格和憤世嫉俗的奮發(fā)精神。
路遙在他的文學作品中,塑造了高加林、劉巧珍、孫少平等許多個令人耳目一新的藝術形象。如果我們能夠真切地走進路遙的精神世界,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路遙比他所塑造的所有的藝術形象更生動、更精彩!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充滿了友情、親情的溫馨。您能否從這個角度向我們展現(xiàn)一個更真實,更人性化的路遙呢?
這個問題的回答,也許會使你們失望。
路遙是一個“事業(yè)型”的人物。他為自己確定了一個很高的人生目標,他對這個目標的摯誠追求,幾乎使他忽略了自己的親情、友情中的許多事情。
路遙常常要朋友為他辦許多事情,可是,自己卻不大樂意為朋友辦事。記得有一次,他的胞弟王天樂寫了一首詩歌請他看。他說,谷溪看得好。
給業(yè)余作者看稿子,實在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我這一輩子,在這件事上就耗費了許多精力。這是路遙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他對文學藝術事業(yè)的追求,執(zhí)著到懶于與人談文學的地步。
路遙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的幾年里,他幾乎脫離了家庭,脫離了社會,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中。他的養(yǎng)父病危,想見他一面,但路遙脫不開身;養(yǎng)父病逝了,他不能去料理后事,委托王天樂全權代表他去辦理喪事……
路遙七歲時父親把他從清澗王家堡送到延川郭家溝他的伯父家中。伯父母沒有生養(yǎng),他們把路遙視為親生的兒子,寧愿自己不吃,也不能讓路遙餓著;寧愿自己受冷,也要路遙有穿有戴;不管自己要承受多大的困難,也要供路遙進城上學……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伯父用老镢頭在土地里刨出來的。可是,在他老人家病危的時候,路遙未能給他送上一碗水喝,在他老人家的黃土墳前,路遙未能焚燒一張紙錢……
作為兒子,應該說路遙沒有行孝!
有一次路遙來延安,他的父親領了好幾個親戚叫他辦事。路遙的父親對路遙說,在困難時期,某某給過咱家五升高粱,是咱家的救命恩人,現(xiàn)在他兒子有個什么事,你得給辦了;某某是咱的什么親戚,親情關系可近哩,他們家有個什么問題,也要解決了……有要求調動工作的,有要解決戶口的,還有打官司的,人們對路遙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許多要求。
所有的當事者對上述問題的提出和結果,始料未及:
路遙想不到給自己出難題的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路遙的父親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連一點兒面子都不給;滿懷希望找路遙辦事的人,更想不到:名聲如此大的路遙,竟六親不認,甚事也不辦!
路遙對這一切突然“遭遇”,束手無策。他跑到市場溝山上我住的窯洞里,漫無目標地發(fā)了一通牢騷。
有誰理解路遙的苦衷呢?
如果,路遙把該辦的、不該辦的事情都辦了,路遙還是路遙么?
路遙在免職、失戀的痛苦中與您相識,路遙又在疾病的痛苦中與您告別?;仡欉@四十年的交往,您如何看待您與路遙的友誼?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世界上有許多東西非常珍貴,比方金子,比方寶石。我的父輩不曾見過,我自己也從未擁有,但生活依然。倘若,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朋友,沒有友誼,他恐怕就難以生存,即便得以生存,其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也就不大了。由此看來,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不是金子,不是寶石,是朋友和友誼。
這是我對朋友和友誼的理解。
有一回,我到醫(yī)院看路遙。他問我:谷溪,你說“組織”是個什么東西?我難以回答。他說,組織是“五分鐘”。我說,你瞎說甚哩?
路遙解釋說:我得了“乙肝”,這是一種傳染性很強的疾病。省委副書記白益民來醫(yī)院看過,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長王巨才來醫(yī)院看過。于是,比他們小的文化官員或者地方黨政領導也就禮節(jié)性地到醫(yī)院來看我。他們不敢和我握手,不敢在我的床邊接觸,連椅子也不敢坐一下,好容易熬過五分鐘,撂一句話給我:路遙,有什么事,你叫小張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