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王衛(wèi)國驚異的目光,谷溪說,后來讀書多了,就知道得多了,記得多了,連裴多菲的詩都能背出來:
今天你用頭抵著我的胸脯,
明天你能否用頭抵著我的新墳,
說:我愛你!
谷溪才念了一句,就看見王衛(wèi)國的眼睜得大大的,閃著亮亮的光。他說:“你先停住說,讓我把這句詩記上。”
“你又要給林瓊姑娘寫情書用?”谷溪問。
王衛(wèi)國笑著默認了。
谷溪問:“你們親口了沒?”
他說:“沒?!?/p>
“瓷腦!”谷溪罵他,他只是憨憨一笑。
其實,當時林瓊只是喜歡他。三十年后,林瓊告訴谷溪,那時她“確實舉棋不定”。但王衛(wèi)國鐵了心,只愛這個“林妹妹”。煤城招工,他和林瓊都被大隊、公社推薦到縣上,指標有限,他就背著林瓊把自己的指標讓出來,讓林瓊先進工廠。
谷溪問王衛(wèi)國:“不怕她把你撇了?”
王衛(wèi)國說:“為了林瓊,死也值得!”
王衛(wèi)國回到他的郭家溝給大媽說,他要幾斤棉花,大媽問要棉花做什么,他不說,大媽就把棉花包起來給他,他背到城里,用他的路線教育積極分子的每月18元生活補貼,扯了布,縫成新被新褥子,連同他的心一起托一位好友帶給他心愛的姑娘……
蕎面圪坨羊腥湯,
死死活活相跟上。
百靈子過河沉不了底,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愛唱山曲的王衛(wèi)國,一邊反復吟唱著這些凝和著深情蜜意的曲兒,一邊又迎接著另一次嚴峻而熾熱的斗爭……
全國開始清查“文革”的三種人。有一天,革委會的軍代表來到了二排18號窯洞,當著曹谷溪的面,對著“文革”中當過一派頭頭的王衛(wèi)國宣布一個文件:經(jīng)縣革委會核心領導小組研究決定,停止王衛(wèi)國的縣革委會副主任職務,進行審查。
世界上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本來,林瓊對王衛(wèi)國停職審查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或者說并不十分在乎。她只是寫信給內蒙插隊的女友征求意見,想不到那位女友不等林瓊同意,便代寫了斷交信給王衛(wèi)國:林瓊的家人不同意你與她的事,趁早死了這份心吧,你和林瓊的事情已經(jīng)結束了……
真是屋漏又遭連陰雨,船破偏遇打頭風。風云一時又無比倔傲的王衛(wèi)國這一次可是從崖畔上掉到溝底底了。這個只有十八歲的少年得志而又突然中道崩阻的失敗者,難以承受這種風云突變的打擊。在二排18號窯洞里,他哭了,哭得肝膽欲裂,鼻淚四流……
這是谷溪第一次看見路遙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他點了一支劣等煙吸著,等著這位年青朋友盡情宣泄。末了,他扔了煙頭,講起自己的故事。
谷溪講完了自己的愛情故事,然后語氣鏗鏘地對路遙說:“一個漢子,不可能不受傷,受傷之后,應該躲到一個陰暗的角落,用舌頭舔干身上的血跡,再到社會上去,還是一條漢子。那個熊官能當就當,不能當算球了,又不是咱老先人留下的,有什么撂不開的?女人也還有哩,又不是都死光了,不值得為這個哭鼻流水……”
這也許是在路遙感情歷程中最重要的支持,是對一個敢于面對自己失聲痛哭的朋友的直接回報。而此后,谷溪也許成了路遙緊急時刻最信賴的最愿意依托的人物之一。
在林瓊姑娘插隊的地方,還有一位姓林的北京女知識青年,那就是清華附中的學生,叫林達。林達與林瓊從小在一個機關大院長大,關系十分要好。升任通訊組長的曹谷溪,把在公社擔任婦女專干的林達調到自己的通訊組當干事,介紹她與路遙認識,他說路遙有多聰明,多有骨氣,多有才氣,目的是要林達做一位愛情使者,去游說林瓊姑娘,讓她與路遙破鏡重圓。但是這么重大的使命,受到了路遙的抵制。他對谷溪說:“這件事就這么結束算了。我是一個一生都不會安生的人,誰知道以后還會闖什么禍?現(xiàn)在我的副主任官兒剛停職檢查,人家就和咱不了,硬叫跟上我,以后如果遇到更大的麻煩,保不定還會嚇成什么樣子。算了,我這一生就不要女人了,死哩活哩,就我自個兒扛起來算了,別連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