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家

我和父親季羨林 作者:季承


1947 年夏天,父親乘飛機回到他闊別十二年的第二故鄉(xiāng)――濟南。當他乘坐的飛機從北平起飛的時候,濟南家里的空氣就凝固了。大家什么都不做,只等待著那一個時刻的到來。一天中午過后,在大門外探風的熱心人忽然跑進院子里喊道:“來啦!來啦!”叔祖母急忙讓我和姐姐到西屋廊檐下站好。我向前院二門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和照片上很相像的年輕人走了進來,留著洋頭,身穿土黃色風衣,里面是西服領(lǐng)帶,足下是皮鞋。當他走近我和姐姐站的地方的時候,我和姐姐便大聲叫道:“爸爸!”他好像沒有親吻或抱我們一下。之后,我們就被安排到別的房間去待著了。所以后來大人們之間發(fā)生的事,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他一定要先見過叔祖父母,特別是叔祖母,但也不可能有什么磕頭跪拜之類的儀式,不過傷心流淚恐怕是少不了的。至于我母親,我沒留意那時她在什么地方。是在人群后邊站著還是忙著沏茶倒水,或者也在傷感悲戚,我已沒有印象了。

現(xiàn)在感到奇怪,我竟不記得那天的團圓飯是怎么吃的了。只記得那天晚上,父親一直站在叔祖父的床前,恭立伺候,身上已經(jīng)換上了長衫,但并沒有說什么話。后來,叔祖父一揮手說:“歇著去吧!”父親才輕手輕腳地從屋里退出。此后每天晚上都是如此。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父親怎么和母親話說闊別之情,又是怎么度過分別十二年后的第一個夜晚的,我當然不得而知。但從母親第二天那木訥的表情來看,那一夜恐怕并沒有什么幸??裳?。從那時起,父親就演起了舍情求仁的悲劇來了。

父親在濟南走親訪友,應(yīng)酬頗多,驚動了當時山東省政府主席王耀武。他派人請父親去他的官邸赴宴,表示歡迎他回山東工作。父親那時已經(jīng)當上了北京大學的教授和東語系主任,哪里會回山東。王耀武還派人給季家送來了面粉、白糖等禮品,他的車隊驚動了二里長的佛山街,從此季家名聲大振,遠超過了“季課長”的時代??臻e時父親問我在哪個學校念書,幾年級了,并愛撫地摸了摸我的頭說:“怎么不把頭發(fā)留起來?像個當兵的?!蹦菚r我是在正誼中學讀書,父親也在那里念過書,我們是校友。小學我們都上的是三和街小學,也是校友。我長得圓頭圓腦,胖乎乎的,渾渾噩噩只知道玩耍,對于功課很不上心。當時男孩子都是光頭。如果誰留洋頭(分頭),那倒是一件出風頭的事。可是父親有令,我只得留起洋頭,還照了個相片寄給他,才算了事。記得父親在摸了我的頭之后,立刻去水缸里掏舀了一瓢水沖手,使我感到很新奇。但他從來沒有親過我或拉過我的手。

父親給我和姐姐帶來了禮物,是兩只金筆。所謂金筆就是筆頭含金、筆尖點鉑金,算是貴重的東西了。我得到的是一支英雄牌的,姐姐那支的牌子記不得了。我們一直保存到高中的時候才舍得用。給我的禮物還有一條皮腰帶。那時,我們穿的都是中式褲子,用的是像一條繩子似的布腰帶,褲子一勉,腰帶一扎,就可以了。當時中式褲子上也沒有腰帶扣,父親送的洋腰帶派不上用場,只好擱在一邊。姐姐應(yīng)該也有另一件禮物,但我已經(jīng)記不得是什么了。

父親還做了一件獨特的事情,那就是“大宴群雄”。按理說,離家十二載,博士、教授、主任頭銜載滿頭上,腰包里的銀子也鼓鼓的,對老家的朋友,也即所謂“狐朋狗友”自然應(yīng)當有所表示,設(shè)宴款待是必不可少的,何況咱們季家又有俠的傳統(tǒng)。可是父親腦子里的男士卻沒有他認為值得宴請的對象。他決定只請女士,男士一概謝免。就這樣,包括他最贊賞的“小姐姐”等在內(nèi)的二十幾位年輕女士被邀請到濟南著名的聚豐德飯莊,觥籌交錯,大塊朵頤,當然,四姐“荷姐”也邀請了。十幾年過去,四姐似乎對當年那一段未果情緣記憶猶新,不斷地和父親開玩笑,左一聲“季大博士”, 右一聲“季大博士”,直叫的父親內(nèi)心產(chǎn)生凄涼之感,大呼“胡為來哉”。父親大宴群雄的這一舉動建立在他的一種看法上,他認為當時熟悉的男士不外乎一群“少爺、姑爺、舅爺、師爺,如此等等”的人們,讓他請這群人吃飯“臉上有點發(fā)紅”,下不了決心。這不禁讓我覺得,在這一點上,父親竟和賈寶玉有點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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