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阿含經(jīng)》
《長阿含經(jīng)》為《四阿含》之一種。后秦弘始十四年至十五年(公元412-413年),由記賓(今阿富汗南部、克什米爾)僧人佛陀耶舍誦出,涼州僧人竺佛念譯為漢文,道士道含筆錄。
2002年,在去云南中甸的飛機上,我讀《長阿含》,見晚年的釋迦牟尼為肉身所苦,他說:“吾患背痛”,他獨自坐在一棵樹下,這時,一個名叫波旬的妖魔蹦出來叫囂:“佛意無欲,可般涅磐,今正是時,宜速滅度?!?/p>
佛說:“止!止!波旬!佛自知時,是后三月,于本生處拘尸那竭娑羅園雙樹間,當(dāng)取滅度?!庇谑牵澳Ъ茨睿悍鸩惶撗?,今必滅度。歡喜踴躍,忽然不見?!?/p>
--我忽然覺得,此時的佛是軟弱的,那是類似于受難的耶穌的軟弱。釋迦或者耶穌,宗教創(chuàng)立者包容和承擔(dān)著人類的軟弱。
“止!止!波旬!”這是佛的聲音嗎?翻成現(xiàn)代漢語,那個名叫釋迦的老人也許正說:“且慢,別急……”他的聲音是慈祥的、寬容的、疲憊的?
《四阿含》是聲音的奇跡。佛陀入滅后,弟子迦葉在靈鷲山召集五百羅漢共同編訂釋迦訓(xùn)誨,編訂的方式今日看來匪夷所思:先由侍佛二十五年的弟子阿難誦出釋迦一段言行,迦葉提出質(zhì)詢,阿難答出相關(guān)的時間地點、前因后果,最后眾人合誦,確認(rèn)無爭議、無訛誤,遂定為一經(jīng),如此形成了漢語譯文長逾百萬言的《四阿含》。
也就是說,整個過程不立文字,佛之言阿難聽了,阿難之言眾人誦之、傳之,神圣的經(jīng)文存于聲音之中、口耳之間,存于記憶,存于心。
--文明的普遍趨向是對聲音越來越不信任,聲音是風(fēng),是水,是紅塵,是身體,是人類生活中比較嘈雜、比較混亂的部分,是世俗和大眾,相比之下,書寫是浮出海面的礁石,它穩(wěn)固、超越,更像“真理”。人類曾力圖以字跡覆蓋聲音,黃仁宇寫《萬歷十五年》,主要困難之一是聽不到明朝的“聲音”,他不知那時的人怎樣說話,他意識到,落在書面上的一切已遠離人的身體和人的心。
然而,在文明的上游,幾個人安詳?shù)匕l(fā)出聲音,釋迦、孔子、蘇格拉底、耶穌,他們說出真理,他們坦然地以轉(zhuǎn)瞬即逝的方式呈現(xiàn)永恒。他們何以如此?他們是絕對的天真還是絕對的悲涼?難道正是由于聲音之脆弱、微渺,他們成為了人類的偉大導(dǎo)師?
天花亂墜。讀《長阿含》,遙想當(dāng)日我佛說法,必是絢爛、壯美。即使是家常情景,只要釋迦開口,你一定會目眩神移。如果釋迦和耶穌坐在一起,耶穌就是個寡言的木匠,而孔子或蘇格拉底則是簡樸的夫子,釋迦也許是其中最具神性光芒的一位,他曾是王子,他的聲音中有浩大的富麗,是無窮無盡、洶涌澎湃的繁華。
--可以想象,一千幾百年前的中國人將為之迷醉。兩漢是黑色的、白色的、黃色的,雄渾,然而單調(diào),想起漢代、想起三國,你肯定不會想到“繽紛”、“豐饒”、“繁復(fù)”,佛經(jīng)的傳入不僅是宗教事件,還是一個審美事件,熱帶的思維、感性和想象如暖濕氣流灌注我們的心靈。
我一向認(rèn)為印度人是最羅嗦、最煩瑣的民族,多年前讀佛經(jīng),總是驚嘆于他們可以在一個點上紋絲不動而任由言語四外蔓延,他們是能指游戲的高手,他們要用八萬四千只狗去追一只兔子,他們的耐心舉世無雙,你會感到,那經(jīng)文無論是被書寫還是被念誦,書寫和念誦行為本身就是對“永恒”的模仿。
《長阿含》是佛教原始經(jīng)文,比較而言,它本色、質(zhì)樸,但讀它依然需要耐心。我在中甸讀完了《長阿含》,但我一再自問,為什么讀它?它對我有何意義?
沒什么意義。我不是佛教徒,我迷戀世間苦。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傾慕釋迦莊嚴(yán)而安詳?shù)恼Z調(diào),那種夢幻氣質(zhì),那種博爾赫斯式的玄思,當(dāng)然,準(zhǔn)確合理的說法是,博爾赫斯有釋迦式的玄思。在《者尼沙經(jīng)第四》中,關(guān)于“摩竭國人命終生處”,整個敘述隱含著令人暈眩的時間回環(huán),你越往下看,越找不到邏輯上和時間上的起點和終點,一切都是在終結(jié)之處開始,或者說此時的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
但這終究是遙遠的,與我無關(guān)。遠處是大雨中的中甸草原,這里已經(jīng)正式改名為“香格里拉”,一個西方人的夢境覆蓋和篡改了這座高原古城。
我聽到一個長須飄拂的僧人正流水般詠唱,他的面容就像電視新聞里阿富汗群山間的老者,他的音調(diào)低沉悠長,讓我想起印度電影里熱烈的歌曲,我一直覺得印度的語言最具音樂性,在我的想象中,印度人說話就像唱歌一樣。
佛陀耶舍在背誦,他的聲音通過另一個人變成另一種聲音,第三個人讓這聲音落在紙面上。這個場面令人震撼,也令人惶惑。佛陀耶舍的聲音是千年以前那個人或佛的回聲嗎?對此我們?nèi)绾未_證?而當(dāng)這聲音轉(zhuǎn)為漢語、落為漢字時,什么留下了,什么消失了?留下的一切在什么程度和什么意義上改變了我們的語言?
--想想是有趣的,當(dāng)我們使用“思維”、“覺悟”、“成就”、“歡喜”等等無數(shù)詞語時,公元前六百年北印度的陽光、樹葉上的露珠、吹拂衣帶的風(fēng)、一個人的微笑,也許一切都隱秘地存于我們的聲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