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姑一見之下,心中大為寬慰。
“他絕對不會是清任的孩子,”她心想。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結(jié)論,她也說不出所以然。然而這么多年的巫祝生涯,使她擁有了一種超乎占卜的直覺。何況是與自己息息相關(guān)的人和事情。
這樣想著,她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微笑,不提防正撞上了春妃的目光。白雍容笑容中的深意,竟令她不寒而栗。
青銅鏡已經(jīng)被抬到了神殿前的臺階上。
空地里,放了一只巨大的水晶方鼎。鼎中滿晃晃地盛著淡綠色液體,那時巫姑用各種獨特的草藥提煉出的汁液。東方射來的月光,穿透水晶方鼎,投射到青銅鏡上,碧沉沉的鏡光隨著水波宛轉(zhuǎn),扭出無窮無盡的奇特圖案。
線香燃盡,時辰已到。巫姑站起身來,遠(yuǎn)遠(yuǎn)望向?qū)γ胬乳芟?,萬眾簇?fù)碇械哪莻€人。
她已經(jīng)不記得,距離上一次看見他,已經(jīng)隔了多么久遠(yuǎn)的時間,多么漫長的距離。她依稀還認(rèn)得他。他兩鬢斑白,面帶病容,就像是老去的樹,翻舊的書。任誰也不難看出,他的身體里已經(jīng)堆積了太多太多不堪承受的重負(fù),即使君王的華麗衣飾也難以掩蓋他臨近潰滅的身體狀況。只是她的眼睛已經(jīng)被歲月磨得模糊,再難辨別他的神情;她的面容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凍得僵冷,再難浮現(xiàn)哀傷笑容。風(fēng)從神殿大堂中穿過,她的視線里飄過一絲雪白頭發(fā),像是凝重的空氣中撩動一絲不安的情緒。她想那大概是他的,他像她自己一樣,也老了。
她只是如常行禮,示意萬事皆備。
朦朧中看見,清任微微抬了下手,示意可以開始了。
海若走到巫姑面前,跪下。巫姑則站在臺階上,漆黑的裙裾直拖到丈外。她念著咒語,然后高高舉起了一把銀色的匕首。當(dāng)海若把手伸向她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個近乎蔑視的笑容。巫姑被他直視的目光逼得有些惱怒。她凌厲地掃了一眼這個倨傲的少年,旋即抓住他的手指,一刀扎下去。
三滴滾燙的血液滴入了水晶鼎,一縷爍目的紅沿著水紋迅速滑開。
少年掙出他的手指,急速地離開。
巫姑專注地凝視著水晶方鼎,一面從侍從的金盤中端起琉璃羽觴,將其中粘稠的紅色液體緩緩注入鼎中――那是青王清任的血液。
如游蛇吐信,如風(fēng)卷煙霞。兩人的血液,在淡綠色的藥水中凝結(jié)成線。碧悠悠的水晶方鼎中,兩條紅絲延伸著,纏卷到了一起。
人們期待著這兩股血液能夠融合。它們扭在了一處,彼此并行,不斷拉長,拉長,卻始終不肯合為一體
月光穿過水晶方鼎,投射在青銅鏡上。鏡光閃爍中,只見兩條青夔在纏斗,一個身姿遒勁,咄咄逼人,一個略顯老態(tài),卻靈活機變。一時間未分勝負(fù),只是并在一處飛舞。
已有明白人,看出些端倪了,不免暗暗詫異。巫姑凝望著銅鏡上的圖騰,一動不動,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時萬籟俱寂,大家都等著她的闡釋。
“他不是青王的兒子?!?/p>
巫姑終于開口了,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人群死寂。過大的震驚使他們不敢擅出一語。他們等待著青王的評判。
“那么就此作罷。”清任道,“白定侯,你……有何可說?”
他忍不住瞪了春妃一眼。是帝王的震怒,然而震怒之下卻掩飾不住失望與傷感。他第一次對白雍容感到不解,她為什么會這么做,為什么會――欺騙他?
春妃沉默不語。
老白定侯不慌不忙地站了出來,“主上明察,臣并未一口咬定海若是主上的兒子。”
眾人大駭。
“臣妾和臣妾的家人都只是說,海若――他擁有帝王之血。這一點,巫姑也不能否認(rèn)吧?”
巫姑猛然抬起頭。遠(yuǎn)遠(yuǎn)的廊檐下一團(tuán)漆黑,她看不清白定侯的臉,卻分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猶如利劍向自己刺過來。她快速搜尋著清任的眼睛,想知道他的意愿。然而,他離她太遠(yuǎn)了。
“巫姑,我相信,剛才你的話并沒有說完――你為什么不說完呢?其實你早就看出來海若的真實身份了吧?”
巫姑已經(jīng)察覺出了事情的蹊蹺,是以不肯言盡。
按清任的想法,無論這孩子是不是王子,巫姑都將予以否認(rèn)。但是巫姑決定說實話,她并不希望清任以朱宣為繼承人。何況朱宣已經(jīng)走了。
但可怕的是,這孩子竟然真的不是王子,非但不是,他還有著更為令人詫異的身份。是什么使得白定侯一家,竟然走出了這么險惡的一步呢?她靜靜地立在銅鏡面前之時,腦子里想的全是這個問題。此時白定侯咄咄威逼。他們的武士,正守在城池的各個角落。他們敢于這么做,顯然是成竹在胸了。
“清任,你居然也有今天?!蔽坠糜行┥n涼地想著。
青銅鏡上的圖騰,不停地虬曲,爭斗。
“巫姑,請你把話說完。”白定侯重復(fù)了一遍。
巫姑想要探看青王的暗示。遙遠(yuǎn)的廊檐下,似乎只傳來一聲蒼老的嘆息。
“不錯。海若,他,不是,青王的兒子?!蔽坠靡蛔忠痪涞卣f,似乎還想拖延著,聽到清任的回應(yīng)。然而青王什么也沒有說。“但他,確實擁有純正的帝王血脈,并且――與青王極其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