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王可安好?”末了那少年算師終于說。
“安好?!?/p>
“我可以看一下您的命運嗎?”
清任伸出了左手。那只手蒼白枯瘦,猶如鐵樹的落葉被時間洗褪了顏色,依然硬冷脆利。少年算師將這樣一只手捧在掌心,細(xì)細(xì)端詳,像是要從這些神秘的葉脈中讀出所有的前塵往事,緣起緣滅。末了他終于開口:“您的將來……”
清任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
少年算師呆了一下,遂道:“請多保重?!?/p>
清任想了想,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朱宣?!?/p>
“朱宣,朱宣,朱宣……”清任反反復(fù)復(fù)地念著這個名字,“朱宣,你要到何處去呢?”
“離開郢都,去我應(yīng)該去的地方?!?/p>
清任從懷中解下一個水晶佩,放在朱宣手中。朱宣的手抖了一下。清任道:“這是我多年攜帶的護(hù)身法物,讓它送你一程吧?!?/p>
朱宣遂接了,小心地掛在頸項上,然后道:“那么就此告別?!?/p>
清任點了點頭。
他看著那少年轉(zhuǎn)身離去,踏著初春青翠的嫩草,走向沉默的荒野,心中一陣酸楚,似乎離開的那個人并不是朱宣,而是自己的某個未知的魂靈。它正如抽絲一般慢慢離開生命,步履緩慢,百感交集。
他忽然脫口而出:“請你留下――”
朱宣停住了。
“請你留下,”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說,“你將是郢都的主宰?!?/p>
清任似乎看見少年蒙著眼睛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寬厚的微笑。朱宣當(dāng)然沒有回應(yīng)。這個平靜的年輕算師已經(jīng)踏上了逆旅,天高地遠(yuǎn),永不回頭。而清任只能目送著他的背影,飛一樣地消失在青草長天之中。一切發(fā)生得那樣快,就好像一個來不及回味的幻覺,好像還未開始就已經(jīng)失去的夢想。
青色的天空下,只剩下他一個人。
清任挽起長弓,一箭破空而出,呼嘯著劃過碧色的南方天空,消失在云外。
侍臣追趕了上來,連連稱賀:“到底是主上,箭術(shù)精絕不減當(dāng)年呀?!?/p>
清任忽然感到胸口一陣撕裂。他強忍住咳嗽,把一抹殷紅的手巾掖入袖中。
青夔歷四百一十九年,立春后第一個月圓之夕,是青王和大臣們共同選定的、鑒定海若公子血統(tǒng)的日子。據(jù)說這一日的月華,受過天神目光的浸染,具有洞察人間萬事的力量。
暮色初籠,一個淡青色的影子飄到了神殿前。青王公大臣們尚未蒞臨。殿門洞開,空無一人。彼時月華初上,微紅地掛在門廊上方淡藍(lán)的天空里,仿佛一塊洗不凈的血跡。
大殿上架起了一面巨大的銅鏡,是巫姑用于作法的道具。鏡子上本來蒙著厚重的幕布的,此時揭開了一角。巫姑跪在銅鏡之前,低頭默默地祝禱。
殿中并無旁人,巫姑的默誦只有她自己聆聽。這樣的祝禱詞并非出自某一部上古典籍,而是全由她自己隨口說出,就像行吟者唱給自己聽的歌。很多年以來,都沒有人知道這一點,他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瞻仰她神秘莫測的身影,卻并不了解――神秘莫測的巫姑,她到底發(fā)出了怎樣的聲音。
巫姑抬起頭。風(fēng)吹帷幕,面前的銅鏡在微光中閃著瑩瑩的幽光,仿佛遙遠(yuǎn)的綠野上,靈異的湖澤星羅棋布。鏡光中映現(xiàn)出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容。那一刻,她仿佛看見青水上的那個少女,面朝山水,笑靨如花――卻只在宿命的剎那間,鬢發(fā)都已斑白。鏡光煙水之中,乍見熟悉的一襲青裙,不知何時浮現(xiàn)在她身后,如不定的浮云。
巫姑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么。
“公主,你老了?!?/p>
巫姑駭然。
傀儡的聲音,永遠(yuǎn)清澈而平靜,但“公主”這個稱謂,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人呼喚過了。她顫顫地站起來,轉(zhuǎn)過身,正視著薜荔。
惟有這個幽靈一樣的女子不曾老去??苣曋?、她們的年華飛散如風(fēng),只露出一個永恒的微笑。
“薜荔……你為什么回來見我?我并沒有召喚你?!?/p>
薜荔牽裙跪下,恰與她比肩。鏡中的兩個面孔,奇異地重疊在了一起,“我很久沒有見到你了。公主……我們本來就應(yīng)該一直在一起的。”
很久,是二十年的意思吧。
“二十年前,因為你的孤獨,我來到你身邊。后來你有了朱宣,我就隨那人而去。如今我回來看你,是因為朱宣走了,你重又孤獨了。”
“朱宣走了嗎?”巫姑淡淡道。
“他逃走了,你知道的?!?/p>
“嗯。”
“為什么不攔住他?”
“他的心已經(jīng)走了,攔住又有什么用?”
“你可以看到他在哪里,難道你不想看看?”
“我不想看?!?/p>
薜荔道:“你覺得,只有放他在遙遠(yuǎn)的地方,遙遠(yuǎn)到自己都不知道……他才會永遠(yuǎn)屬于你?”
“也許吧……”
“沒有關(guān)系,公主,我陪著你。即使他們都走了,還有我留下來。你終究會像一朵花那樣枯萎,但我還會永遠(yuǎn)陪伴你?!?/p>
巫姑垂首默然。再抬頭時,鏡中依然只有她自己蒼白的面影。
月上華堂,人都來齊了。
巫姑第一次看見了少年海若。春妃白雍容親自領(lǐng)著他來到神殿之下,就仿佛他是她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少年身著華服,高大英武,月光鍍上他挺拔的鼻梁,像冰刀一樣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