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辦的第三件事,就是協(xié)助宦鄉(xiāng)籌建社科院的國際片。以前社科院研究國際問題,只有一個從經(jīng)濟所分出來的世界經(jīng)濟所(所長錢俊瑞)?;锣l(xiāng)來后,在胡喬木、鄧力群的同意下,就計劃大力闊斧盡快建一批涵蓋全球的研究所。但他手下仍只有我和慎之兩人,遂決定先建兩個研究超級大國的所,指定英文好又對美國情況較熟的慎之籌備美國所,我因學過俄文并在駐蘇使館做過幾年研究室主任而被內定搞蘇聯(lián)東歐所。胡喬木也還介紹他的清華同學施谷來籌建世界政治所(后與世經(jīng)所合并成現(xiàn)在的世經(jīng)政所)。正在這時,得知中聯(lián)部部長姬鵬飛對研究工作沒興趣,打算取消或讓出有四五百人的三個部屬研究所(蘇聯(lián)東歐所、西亞非洲所、拉美所)。社科院當即派我去中聯(lián)部商談接收,只是對方要求保留房地產(chǎn)權。但三所駐地的張自忠路3號,曾是清朝的海軍部和陸軍部、北洋時期的段祺瑞執(zhí)政府、抗戰(zhàn)期間岡村寧次的華北駐屯軍司令部所在地。這樣重要的文物,有關部門大約是不會讓他們去建宿舍的。事實上,中聯(lián)部后來也再沒提房地產(chǎn)的事。在這之后,又從北京大學接管了南亞所(原為合辦,所長季羨林。接過來后改為亞太所),還在世界政治研究所的基礎上建起西歐所(現(xiàn)歐洲所)。既然有了二百余人、建制齊全的蘇東所,當然也就不用我去籌建了。于是拉著黃牛當馬騎,我遂被改派去籌建日本所。
辦所的頭兩年,美國所和日本所可說是兩位一體,?患難,共進退,有飯同吃,有房同住。當時沒所址,就到處找房子,一年內,搬家三次。從全總干校(現(xiàn)工運學院),到西苑飯店,再到裝甲兵招待所,最后落腳張自忠路3號(過了幾個月,美國所又搬進院部大樓)。這期間兩所真是不分彼此,親密無間,連上大課、開討論會、政治學習等也多在一起進行。慎之和我,更是遇事相商,經(jīng)常交談。大凡辦所方針、研究范圍、機構設置,甚至人事調配,都要互相商量,他常戲稱為“早請示、晚匯報”。在學術上,我們都主張兼容并蓄,反對研究機關染上官僚習氣。此外,我們還有兩項相約:第一,上班步行,不用車接(路太遠時坐公交,所以都帶月票。一次已到月底,我們被查出還用上月的月票,弄得十分尷尬,只得以忘記為由請求換票。人家一看是兩個糊涂老頭,也就沒罰);第二,不評職稱,甘做白?。ê髞碛凶?。他升任副院長,按行政級別。我歸研究系列,工資和職稱掛鉤,只好在幾年后接受大家評的研究員)。第二項只有他做到了。但第一條兩人卻真堅持了近二十年。至于國際片,值得大書一筆的是,籌建不過三四年,就已組成八大研究所和千余人的研究隊伍,成為社科院以至全國一個國際問題的重要研究基地。國際片設有特別閱覽室,每兩三個禮拜召開一次所長座談會,進行吹風和務虛,商議課題和分工。而且還提出各所不但要做本學科的排頭兵,還有責任推動全國的研究。上世紀八十年代上半期,在制訂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時,也分別設了美國、日本學科的全國規(guī)劃小組,慎之和我自然分任組長。小組還不定期開全國工作會議,研究分工合作和國內外學術交流。后來,各學科的全國性規(guī)劃不搞了,慎之和我又商定籌組美國學會和日本學會,使之成為權威性學術組織,以便推動和協(xié)調本學科的發(fā)展。應當承認,美國學在中國逐漸成長為一門學科,李慎之是出了大力的。在記述中國特別是新中國的美國研究時,必須記上他的名字和他的貢獻。
最后還有一事應提到,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上半期慎之和我還擔負過部分對臺工作。那時兩岸已有接觸意向,但渠道不暢,遂先以學者名義聯(lián)系。這就自然成了社會科學院的任務。參加這一工作的人有好幾個,但慎之屬于主力之一。我單為這件事就跟他跑龍?zhí)兹チ藘扇嗣绹K麑W識淵博、談吐自如,能言善辯,應對如流,首先在氣勢上就把那些認為共產(chǎn)黨都是“土包子”的人給鎮(zhèn)住了。而且他長于交際,很快就結交了一批朋友,包括來自臺灣本土的學者,著名的臺灣留美四大金剛以至一些搞臺獨的人。后來這些人來大陸也都找他。由于他交游廣,信息多,幾次回來匯報還受到當時對臺工作小組楊尚昆的贊許。這件工作一直持續(xù)到他出任副院長后,還讓我和李壽祺替他去了一次美國。再往后,兩岸交流日漸頻繁,渠道也隨之增加,自然也就用不著我們了。但不管怎么說,在開展兩岸交流的道路上,總保留著慎之起步的腳印。
六七年的相處,使我們真正做到了相互了解,也許稱得上知音。不少人認為他孤標傲世、眼空無物。乍一接觸或在某種程度上也確實如此。但來往多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慎之的主要性格還是待人以誠,完全平等,處世謙恭,毫無官氣,和什么人都談得來,有些還很快成為朋友。以我而論,既無學歷,又少文化,真正的“土八路”一個,但承蒙他看得起,遇事不論大小,不分公私,都愿和我商量。我雖檢討了一輩子的驕傲,但對他卻很尊重。因此幾十年我們都算得上相處融洽,爭論常有,卻沒有吵過架、紅過臉。每到一起,總是談論不休;分開后,也還互相牽掛。例如有一次接到他的電話,只聽念了兩句杜詩:“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我除申明“不敢當”外,問他什么事。他說,沒事,只是想念老朋友而已,然后扯了幾句閑談。當時沒當一回事,可現(xiàn)在想來,心頭就別有一番滋味,豈悲痛二字可解。
1985年,慎之當了社科院副院長,代替已去國務院國際問題研究中心任總干事的宦鄉(xiāng),分工主管國際片,成了我的上級。但他不像某些人,沒學會用權和擺譜,見人還是老樣。熟人不分上下,也照舊稱他“老李”。他的管理方法與眾稍有不同,更強調發(fā)揮研究工作的主動性和獨創(chuàng)性,反對學術上逢事干涉、管得太多,還提倡創(chuàng)建不同學派。他不會講那些老話、套話和不懂裝懂的話,不得不發(fā)言時總還有點新意,會給人以啟迪,不像有些人總要尋找機會表現(xiàn)自己,不是講外行話,就是嚼別人嚼過的饅頭。他從上任起,就幾乎沒再開過片會,國際片他也很少來,有點“文景之治”,倒還得到各所領導的好評。我的習慣卻是無事不去上級機關和拜見領導,一貫采取被動制。因此我同慎之幾年的鎮(zhèn)日相處、隨時交談的生活就自然漸行漸遠,只是有事通個電話。后來連這也無法繼續(xù)。1987年宦鄉(xiāng)確診為肝癌,不久到上海住院,我又被調去做他的副總干事,主持中心的日常工作。離開社科院,工作又挺忙,從此和慎之的聯(lián)系就更少了,有時幾個月甚至半年才能見上一面,大有咫尺天涯之感。又過了一個時期,慎之從崗位上退了下來。我還繼續(xù)搞國際問題,比他多忙乎了六七年,直到八屆政協(xié)換屆,才正式辦了離休手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