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黃金時代

來自天堂的歌聲 作者:韓松落


在那些傳奇人物的故事里,人們津津樂道的往往是他們生活中屬于奇跡那一類的事,因?yàn)槿藗冃枰獋髌鎭砑耐凶约?,所以,每個人都像是雅典娜,一落地就已經(jīng)全副武裝,在那些故事里,你看不到技藝磨練的過程,看不到信心的消與減,看不到等待、絕望和希望的交替。我不是雅典娜,我是逐漸為自己的翅膀著上顏色的。

在我的夜總會時期,我唱過時代曲,民歌,地方戲,我唱過歌手在那些地方要唱的所有種類的歌,然而奇怪的是,我總能夠脫身而出。當(dāng)我從中脫身出來,回到我本來的狀態(tài),我總是覺得自己增添了一些東西,就像在水里游過之后,身體被打濕了,而身體并沒有變成水,只是能夠更好地適應(yīng)水了。我總是這樣覺得。

然而當(dāng)我在70年代脫離夜總會之后,我才覺得,那種演出的環(huán)境,還是在我身上留下痕跡的。就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姚厚笙先生。

在見到姚先生之前,我已經(jīng)對他有所了解,我知道他是臺灣第一個倡導(dǎo)并且引進(jìn)了西方音樂教育理論體系的人,他讓音樂教育成為新的,也讓歌唱成為新的,他是歐陽菲菲的老師。

現(xiàn)在要回憶這一切是最適當(dāng)不過的,因?yàn)橐呀?jīng)隔著久遠(yuǎn)的時與空的距離,隔著流瑩無數(shù)次明滅,山河無數(shù)次改道的距離,即便是有辛苦,隔著這樣的距離看來,也是極淺極淡的。

我有一個“尾音上揚(yáng)”的習(xí)慣。我總是在一句結(jié)束的時候,不自覺地為它加上上揚(yáng)的鼻腔音。這個在夜總會完全可以忽略過去的習(xí)慣,在此時,成為致命的。還有,我的聲音,在夜總會,或者其它小的場合,我的音量足以應(yīng)付,然而到大一點(diǎn)的地方演唱時,我的聲音立刻顯得單薄,我如果想走上更大的舞臺,想讓更多的人聽到,就必需讓自己的聲音有些變化。

這些,都在克服之列,而我同時還需要學(xué)習(xí)很多東西,終于有一天,一切都被克服了,一切需要學(xué)習(xí)的,也都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融入我的歌唱之中。

我變了。

這一年,我開始我的愛。一生中,第一次的愛,它持續(xù)了八年。直到八年之后,他突然死去,因?yàn)樾呐K病。他的名字,在此后的許多年,在任何時刻,甚至剛被人從酣睡中叫醒時,不用任何提示,我都能夠脫口而出,林振發(fā)。林--振--發(fā),三個字,從我的舌間吐出,慢慢消失在空氣中,就像他消失在空氣中一樣。從那以后,我不曾遇到無條件的愛。

我們都將消失在空氣中。

這一年,還有什么值得記憶的呢?我被當(dāng)選為香港“白花油義賣慈善皇后”,是歷屆“皇后”中,最年輕的一個,我披著披風(fēng),戴著一頂時時要掉下來的“后冠”,坐著,任人拍照,那頂后冠讓我不能低頭和仰頭,我端坐著,用眼睛斜斜看著鏡頭,被人拍攝。當(dāng)照片刊登出來時,我覺得自己看起來簡直傻透頂,像個塑膠的洋娃娃,稍微一搖就會眨巴眼睛。

還有,這一年,九月,我得到《華僑日報(bào)》發(fā)出的“十大歌星金駱駝獎”。

1972年,因?yàn)槲以谖宜莸哪切╇娪爸械难莩?,我被邀請為別人的電影唱歌。從那時候,我終于明白,一首歌只是一首歌,永遠(yuǎn)在等待聽它的人為它附加意義,等待人們用自己的故事為它填注靈魂。

我唱了《風(fēng)從哪里來》、《海韻》、《桂芳》。我一首接一首唱下去,并從此迷上了這種方式,迷上了聽我的歌在電影中出現(xiàn)。隨后,我得到機(jī)會,為瓊瑤的電影演唱。

我看過她的每一部小說,《窗外》,《六個夢》,《在水一方》,《金盞花》,《燃燒吧,火鳥》。當(dāng)她的女主人公即將要換下暗淡的衣服,盛裝亮相的時候,我心中充滿欣慰,當(dāng)她們終于體面地嫁出去時,我為之歡欣鼓舞。

她把自己的小說全部變成了電影,《婉君表妹》,《啞妻》,《煙雨蒙蒙》,并且是賣座的電影,在當(dāng)年的臺灣,你找不到一個明星,不是因?yàn)檠葸^她的電影而成功的。也沒有人像她那樣重視自己的電影,所有的演員,導(dǎo)演,作曲,演唱,都由她一手選擇。

她的電影中都有歌,就像三四十年代上海的那些電影一樣,幾乎就是為了讓一首歌有個故事背景而存在,而那些人人傳唱的歌,沒有哪一首,不是電影中的歌曲。她讓這個傳統(tǒng)在她的電影中延續(xù)了下來。在1972年,她把自己的《彩云飛》變成了電影。我唱了那里面的歌曲,從此,我徹底告別了過去。如果我的歌唱生涯必需要有一個適當(dāng)?shù)?、響亮的開始,那就應(yīng)該是《彩云飛》。

在那部電影開拍之后不久,我就拿到了《千言萬語》和《我怎能離開你》的曲譜,《千言萬語》由爾英作詞,古月(左宏元)先生作曲,《我怎能離開你》則和大多數(shù)瓊瑤電影中的歌曲一樣,由瓊瑤作詞,作曲的,同樣是古月。

“不知道為了什么,憂愁它圍繞著我,我每天都在祈禱,快趕走愛的寂寞”。在此后的20年時間里,這首歌被當(dāng)作我的招牌曲目之一,我唱了至少有兩千遍。而電影則是李行先生導(dǎo)演的,甄珍和鄧光榮主演,他們,曾經(jīng)合作過很多次,因此被人稱作“鐵三角”。

1973年,這部電影開始在東南亞各地放映,并且成為當(dāng)年第二賣座片,也許是第三賣座片?總之,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而且,那也不重要,我只知道,自從我唱了《彩云飛》中的歌,一切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因?yàn)槲覟榄偓幍碾娪俺烁琛T诰茣蛘邉e的什么地方,總有人對我說:“啊,你是唱了《千言萬語》的那個女孩子!”或者,他們會向我提起電影中的情節(jié),以為我對此再熟悉不過,“電影后半部分的那個女孩子是姐姐還是妹妹?不記得了,不過,我會唱《千言萬語》。”

我去電影院看了《彩云飛》,那種陌生的感覺再次襲來。那個女孩子,總是伏在黑白分明的鋼琴鍵上彈個不休,而他,總是默默傾聽,她用她的哀怨吸引了他,盡管她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我的歌在生與死的糾纏中出現(xiàn),唱著誓言、遺忘、以及失去一個人之后清新的痛苦,我不能相信我所創(chuàng)造的,在電影院,我流下眼淚,盡管沒有人會看見,但我還是很快擦掉它。我創(chuàng)造了詩意,我知道,那應(yīng)該被稱作詩意。從此,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不再需要什么理由。

自從《彩云飛》以后,我成為瓊瑤電影歌曲的幾個詮釋者之一,1973年,我唱了《海鷗飛處》,《把愛藏在心窩》,1975年,我唱了《在水一方》,后來還有《詩意》。

和我一樣出現(xiàn)在瓊瑤電影中的歌手,還有鳳飛飛,我記得她唱的《奔向彩虹》,李碧華,她唱了《聚散兩依依》,《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蔡琴,她唱了《昨夜之燈》,《船》,《庭院深深》,還有高凌風(fēng),他的《大眼睛》、《燃燒吧,火鳥》、《七束心香》在那些年里有無限風(fēng)光。我記得這一切,因?yàn)槲覀兌荚?jīng)在那些電影中出現(xiàn),我甚而覺得我們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聯(lián)系。

那是個詩意的年代,不管那種詩意是如何被人垢病。我懷念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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