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夏天如何來臨,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印象中的那一年是模糊的,花香濃烈的丁香,在很長時間盛開在每一街,每一巷,每一戶人家。逐漸,它占據(jù)我的記憶,逐漸將所有的事物都掩蓋了。丁香,白色的,有著濃烈香氣的丁香,成為盛開在那一年的,惟一的花,甚至成為那一年所有記憶的底子。
關(guān)于日本的寶麗多唱片公司和我第一次接觸的經(jīng)由,就粘附在這樣一片白色的香花之上。我是怎樣被寶麗多唱片選中的,又是怎樣被默默考察,這些我都無從得知,我只知道,在那一年,寶麗多唱片的德國董事阿爾辛格,決定把他們市場的觸角伸向亞洲,他們不斷購買唱片、音帶和錄影帶,購買雜志書刊,觀看每一場音樂會,期待能夠找到為他們所喜愛的歌手。在那一年,他們也許看遍了所有的歌手的演唱,也許聽音樂聽得耳朵都變得麻木,也許,他們也去觀看了瓊瑤的電影,總之,有一天,寶麗多的制作部部長舟木柃先生來到臺北。
舟木柃先生來到臺北的第二天,就和我們進行聯(lián)系,我之所以說“我們”,是因為還有我的父親。在那天下午,父親嚷著:“到日本去,賺日本人的錢!”就這樣走進屋子,而我卻覺得,事情不會是那樣簡單,不會只是幾場演出,不會只是在他們的舞臺上匆匆一閃,而后消失,我真的有預(yù)感。
第一次和舟木柃先生會面的,只有我一個人。他告訴我,寶麗多唱片公司是怎樣的,他們對我有著怎樣的希望,而我,將借著他們的希望,走向更為廣闊的舞臺。舟木柃先生,一個瘦瘦的男子,有著日本式的潔凈,穿著淺咖啡格子的西裝。說話的那時,陽光從寬大的玻璃窗子照進來,沒有什么變化,像是很久以來就照在那里了,而我知道此刻外面正是丁香花事的尾聲,但還是有千棵萬棵丁香在此刻怒放,它們雪白,濃香,綻放時沒有絲毫的猶豫和躊躇,要開花,就開了,就這樣一直延伸,一直開放,跨越屬于它們的整個季節(jié),一直蔓延,到山與海的邊緣,都是丁香,白色,怒放。
我告訴他,告訴舟木柃先生,我從沒有被人這樣贊美過,以一種邀約作為贊美,而被邀約的我不能給他們?nèi)魏伪WC,我無法說出我是怎樣心懷感激。
舟木柃先生笑了,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說,我會接受他們的邀約,對此,他們不應(yīng)該有任何疑問。我告訴他,臺灣是怎樣實行“軍事管制戒嚴(yán)令”,對新聞,對寫作,對唱歌,對一切藝術(shù),實行著怎樣的“全面審查制度”,一篇小說,一首歌,一旦被認為是“反政府、反愛國、不健全、不道德”的,就永世不得翻身。我告訴他,我的老師姚厚笙先生是怎樣對此滿懷憤慨,還有那種勞軍演出,那種音樂會,沒有誰能夠逃避。我沒有告訴他,我被政府要求做些什么,我只是說,我希望離開,希望歌唱,我天生適合歌唱。
我?guī)缀跏翘咸喜唤^地說下去,是的,我沒有這樣渴望被了解過,除了在夢里,我沒有這樣沒有節(jié)制、沒有思考地說過話,而一切的起因,只是有人告訴我,他們對我的歌有興趣。
舟木柃先生沒有打斷我,一直沒有打斷。我終于說完了,頭腦感到眩暈,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我感覺到夏天下午的那種強大的、濃郁的力量,在那一刻,丁香、有著蠟質(zhì)葉片的梧桐、沒有人知道的山與?;祀s成一片耀眼的顏色,將過去和未來隔斷。
然而在和父親談話時,父親怎么也不同意我到日本的發(fā)展計劃,盡管舟木柃先生提出了寶麗多唱片的計劃和方案,以及初步議定的報酬,那是非常優(yōu)厚的,父親甚至沒有給這些報酬一個面子,他只是說,我已經(jīng)開始走紅,如果前往日本,就將一切重新開始。
舟木柃先生再次介紹了日本的音樂、寶麗多唱片的市場調(diào)查,還是不行,就是不行。談話進行了三個小時,我看見舟木柃先生的額頭開始滲出汗珠,襯衣的邊緣,開始出現(xiàn)濕跡。就在那時,我覺出一種近似于自棄的情緒,我不再希望去日本,不希望離開,甚至不想再唱歌,只是希望這一切趕快結(jié)束,舟木柃先生可以不用再經(jīng)受這種尷尬的考驗。我異常安靜,不發(fā)一言,童年時代村外山崗上的那些花朵再次出現(xiàn),杜鵑,鳳凰花,野百合,夾竹桃,它們豐腴、貪歡,它們將此刻現(xiàn)實中的丁香遮蓋,完全遮蓋,甚至看不見一朵白色的花,一片白色的印跡,甚至沒有一絲香味飄散,丁香好像從不曾存在過,那種白色的蔓延被遏止,那種蔓延的瘋狂只是幻覺。
像以前很多次一樣,我再次在旁邊把父親,這個只是生活在此時此地的人,看得清楚透亮。但是, 舟木柃先生并沒有因此失望,從此以后,他還是不斷拜訪父親,邀請父親吃飯,并且送上各種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禮物,每一次的理由都各不相同,今天是請我們?nèi)覈L試日本菜,明天則是要父親幫他選擇一家較好的中餐館。父親暈陶陶地沉浸在這種被人重視的喜悅里,盡管他對這種好意的來源心知肚明,而我和母親則有點憂心忡忡地看著這場滑稽的推拉鋸游戲,希望它盡快以一種體面的方式結(jié)束。
這場游戲終于在某一天結(jié)束了,有一天,父親終于發(fā)現(xiàn)他再也沒有理由拒絕舟木柃先生提出的計劃,何況這個計劃是如此誘人,于是,他說,“你可以去日本試一試”。
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乘坐飛機到了東京,因為希望和失望的交織如此激烈,而這個過程又是如此漫長,它終于到來的時候,我體味到的是異乎尋常的平靜。
到東京的那一天,天上正下著小雨,街上充滿各種顏色的雨衣和雨傘,我不斷在車窗上寫字,那些顏色填滿了我的字。黃昏的時候雨停了,天空中慢慢呈現(xiàn)出兩道彩虹,一點沒有看錯,是兩道彩虹,我滿心充溢著要把這種奇景告訴什么人的喜悅,然而這是異國,我沒有什么人可以傾訴,于是我站在窗前對街上的人喊:“看,兩道彩虹!”
我在日本推出的第一首歌是《似乎在今夜又像在明天》,這首歌在全日本的“流行歌曲排行榜”上排到了第75位,隨即有人開始注意到我,說我的唱腔酷似Mary Macgregor 和小柳留美。 這個名次和這種評論并不是我真正想要得到的,但這總算是一個還不壞的開始。與此同時,我在不斷努力學(xué)習(xí)日語,學(xué)習(xí)語言的恐懼讓所有的驚奇、快悅都消失了。 還有那些繁瑣的禮節(jié),它讓我知道日本人是怎樣一個刻苦堅忍的民族,對自己和別人的苛求更是到了一個怎樣的地步。所幸的是,所有一切都過去了。終于有一天,我可以在乘車的時候,沒有什么心事地看著窗外的樹木一一掠過,而不用擔(dān)心如果這些樹木一旦開口說話,我應(yīng)該使用怎樣的敬語和簡語,那個過程,真是一場噩夢。
幾個月之后,我推出了《空港》。這張專輯在很短時間賣出去70萬張,還給我贏來了1974年度的唱片大獎中的“最佳新人獎”,這個獎還被人們稱作“可以變成金錢的獎項”。沒有什么比這更實在了。在寶麗多的引薦下,我加入“渡邊娛樂公司”,由這個公司做我的經(jīng)紀(jì)公司,他們旗下的藝員,還有陳美玲和野口五郎。
在表面的風(fēng)光下,有著不祥的暗涌,我在日本開始用的Telesa Teng這個英文名字, 被臺灣的報紙指責(zé)為“叛國”,我在演出時的穿著和臺風(fēng),被指責(zé)為“庸俗、低級、下流”。而且,這種指責(zé)和謾罵曠日持久,并且興師動眾。一種被野獸追擊的莫名的恐懼將我籠罩,我似乎能夠感覺到它咻咻的涼意在我的頸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