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立雅
我在本科的時候沒有想過去留學,在研究所第一年也沒有這樣想,后來考上李氏基金,是在全校各系畢業(yè)生成績最好的同學中選拔,我得了第一名。但我因為身體殘缺,不符合李氏遺囑“身心健全”的條件。臺大錢思亮校長不服氣,特別給我安排,請胡適先生幫忙。1957年夏天,胡適先生受了錢校長之托,曾四次下鄉(xiāng)訪問住在紐約郊區(qū)的華僑徐銘信先生,勸他在捐給華美協(xié)進社的留美獎學金中撥一個人文獎學金名額。這個名額后來就由我取得了。這樣我就到芝加哥大學留學。
從臺灣去美國,我坐了五十六天海船。坐的不是大船,是貨船,一般人受不了,我甘之若飴,很喜歡和船員一起過日子。那時天氣很熱,要從太平洋過赤道,到夏威夷,再到巴拿馬,穿過運河到美國。我穿條短褲,過得很舒服,很快樂。
在船上,我看小說,曬太陽,黃昏的時候看海景。海上變化宛轉,有時候在黑夜里,海藻的螢光會發(fā)亮,時而一片藍光,時而一片綠光,時而一片黃光,時而一片紅光,好看得很。飛魚飛到甲板上被太陽曬成了魚干,拿來當點心吃。我覺得非常幸運,有機會過這種生活,如果坐飛機過去,就沒有這種經歷了。
芝加哥大學是當時全美國近東考古和埃及考古最強的學校。我在東方研究所,三分之一課程讀近東跟埃及的,三分之一讀其他亂七八糟學科,三分之一跟顧立雅(Herrlee G. Creel)做獨立研究。
我在臺灣時,對西方學術不清楚,到芝加哥大學才真正得窺門戶。也是我自己運氣,那時候韋伯(Max Weber)理論剛剛進入美國,芝加哥大學是介紹韋伯理論的主要基地。因為韋伯理論,我開始關注社會學;因為韋伯理論,我開始注意城市經濟學。我住在神學院宿舍里,對宗教理論特別有興趣,不是我自己發(fā)展的,是住在神學院里發(fā)展的。這些都是機緣。
我的老師顧立雅是第一代的美國漢學家,研究古代金文,學古文從讀《孝經》開始,很用功,后來讀中國古文基本沒有問題。何炳棣說:“他不懂古文,要找我來幫忙。”這是亂說。顧立雅讀俄國史出身,后來他到北平留學,到安陽去看發(fā)掘,眼光真好,安陽的小報告都還沒有出來,他就看出重要處,寫出了《中國的誕生》(The Birth of China,1936)。但是李濟之先生不原諒他,說:“我們報告還沒有出來,你就替我們寫出書來了?!薄吨袊恼Q生》很重要,是西方世界第一本介紹中國第一個考古所得朝代的書。
沒有安陽發(fā)掘,就沒有中國的考古學,沒有辦法知道中國王朝的第一個朝代。到今天,我個人認為夏不是一個朝代,夏是周人的投影,投射過去的,使它自己的政權合法化。諸夏可能有個盟主。商代的發(fā)展,是從很粗糙的國家經歷逐漸演進的過程。這些東西假如沒有安陽發(fā)掘,不可能出現。顧立雅的《中國的誕生》是有創(chuàng)見的,還有西周的官制,也有貢獻,從經文里拿出材料來。但是,他那時候受時代限制,許多材料沒有,到我寫《西周史》時,材料多了十來倍。
我沒有在顧立雅先生身上讀什么中國東西,但是他對我非常寬厚,我的論文,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改。我選的課只有一門是中國的歷史,這門課基本不用上,就是寫閱讀報告,所以我讀書的自由度很大。顧立雅給我極大的自由,但他又不斷啟發(fā)我接受挑戰(zhàn)。比如說中國的“刑名”,中國人不細想的話,會把“刑名”當作是刑法。顧立雅和我第一次見面,問我:“‘刑名’兩個字怎么解?”我猛地觸動了一下,我講刑名是法家的意思,他說你講的是刑法,他解釋給我聽:一個是形狀,一個是名字、名義,就是logic,刑和名就是實和名之間的關系,對我沖擊很大。洋人讀書不簡單,咬文嚼字,比中國人認真。顧立雅對形名的解釋,是以數字來管理。